八無先生看了看他,暫時把包袱擱一旁,在幾個抽屜裏取了些藥,摻了水,邊用小石杵搗磨,邊咳聲道:“好,我走前再給那女娃兒下兩帖藥,算盡盡人事。”
然後又用兩口眼袋不情不願地向鐵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藥,就再給你說幾句。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舊東西。新瓶舊酒,但翻新了招牌,人們就會給這花樣式吸引住了。
‘崩大碗’
也是這玩意。其實這酒味是‘燒刀子’衝點‘女兒紅’,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兒,要光這樣賣,隻怕酒賣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幹脆把酒名兒翻個花樣,叫‘崩大碗’,加點無傷大雅的毒藥,隻清理毒殺嘴裏腸裏的害蟲,不傷脾胃,再來個一口幹淨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後還得把店子開到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來的人反而見難愈至,遇險愈奮,而且更向往這種英雄式的痛飲法,大家都趕上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充好漢了。以前還在商路一帶,我替‘老字號’籌款就開了一家叫‘碎杯痛飲’的,碰杯對幹,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來之時伸嘴一口鯨吞,才算好漢,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這才夠意思。”
鐵手聽得目瞪口呆,隻說:“有意思。”
八無先生冷地一笑:“就是這樣,人們就覺得有意思了,所以,賣個滿堂彩。隻是咱們那時不賺酒錢,光是要那些充好漢的賠杯子的錢,咱們‘老字號’就夠本去再擴充字號了。”
這時,連麻三斤都趨了過來聽,也咋舌說:“精彩。”
八無先生這下倒講開了興頭,他手下可不緩著,搗藥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練,嘴裏卻掛了一絲蔑笑:“這不算啥。人們就衝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鮮花樣兒。‘玻璃貓’是啥?隻是些普通的無色的、幾乎透明的魚,但這樣就太平凡了,沒人喜歡養它們賞玩了,可這種魚易抓易養,性馴體美,不讓人養太可惜,所以便給它身上、鰭邊塗了些不脫色的顏料,那麼它們看起來就五光十色,美得離奇,大家將之視為瑰寶,人人爭相購養,連皇宮也要按時送去讓天子、權相開開眼界。可它原本隻是一條半透明的魚兒,我就改了個名為‘玻璃貓’。它就憑了身上那些假的、偽的、塗的、終會脫色的東西,還有那個新名字,成了奇珍異寶,你說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愛這種浮相表麵的東西!”
寧為情義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貨真價實,說笑就笑,該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決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陳風,滿臉是笑紋和刀紋,一動,牽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條是笑紋,哪一道是刀紋;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還隻是皺眉苦臉在尋思。
他現在就一斤三兩地笑說:“大體上世人多如是。陳老大就跟我說過,陳大嫂的米團兒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鎮擺賣就是賣不出去,沒人嚐,隻在街口吃西北風,那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跟她說,把米團兒捏成禍國殃民的人兒吧,塗上紅的綠的,包準有人吃。大嫂試著做了,捏出幾個什麼貪官汙吏的樣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後快,一時冷活幾成了熱生意了。大嫂也賺個嘴巴合不攏。”
八無先生聽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時不是低首,反而是仰著臉—要是龍舌蘭今天不傷昏過去,一定會發現、甚至也向他指出這一點特色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這才接道:“其實都一樣,也一樣。什麼叫‘魚尾龍’?那其實是蛇骨魚,肉糙,貌醜,帶腥味,沒人吃,無人問津,可是剁了它的尾巴煮食,卻是又滑又嫩,腥裏帶甜,改換個名字,叫‘魚尾龍’,這就使人垂涎三尺,高價爭食了。把魚頭魚身全扔掉,它反而長了身價。‘冬不足’更耍賴。這家食館,菜肴做得一無特性,但勝在大寒冬裏爐火焙得坐席暖暖的,冬天嚴寒在這兒無法肆威;大炎夏火的,這吃店主人便著七八人在二樓欄杆處合力持大扇扇風,是以座上人客無一不涼快—這一扇,‘冬不足’就車水馬龍,客似雲來,連當朝權相南下,也得先來這破店坐坐歇歇,權當開了竅享了福。”
鐵手卻聽得很向往:“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涼,在於這店主人想出這絕活,合當他發財。”
八無先生一笑一聲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沒發達。”
鐵手奇道:“現在店子呢?”
八無先生一聲咳一聲笑:“店子?垮了!慕名而來的,有次是‘老字號’的老相識,見著了,便勸我回門。回,就一人溫門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輩子的仇了。是以我便腳底抹油,店門也不關就走了。”
鐵手又一次目定口呆:“這…這太可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