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開始深,W君來電話,問我記不記得一首歌:《可憐的秋香》。我說:“記得。七歲那年唱的。”他說他想問我歌詞裏“金家她記得,銀家她記得”,是“金家”、“銀家”,還是“金姐”和“銀姐”呢。我說是“金姐”和“銀姐”。說著,兩人在話筒中低聲齊唱起來:
太陽他記得:
照過金姐的臉;照過銀姐的衣裳;也照過幼年時候的秋香。
最後,竟然不約而同提高聲音:
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
互相見不到臉孔,然而他的興奮與歡欣之情感染了我,兩顆老年的心,一下子回到了七十年前30年代的氛圍中……
W君說正趕寫一篇文章,其中要提到這首歌曲。我本來有好多話要跟他暢談,也隻好作罷。放下聽筒後,我的心一直處於亢奮的波濤中,幾句平易的歌詞與曲調,勾起太多蒙塵的記憶──七十年前,在膠園中一間隻有十多人的小學裏唱的這首《可憐的秋香》,居然至今還記得幾近完整。但我猛然想起,W君贈我的《中國名歌(獨唱歌曲)二○一首》裏頭,不是就有這首歌嗎?於是急步上樓進入臥室,從床頭一遝書中抽出了這歌本,翻開來,又獨自把《可憐的秋香》唱了一遍又一遍。當然,聲音放得低到不可再低。
夜漸深,屋內屋外一片靜寂。然而,我的心,就是不平靜。
是這本“二○一首”把我帶回到幼年、少年和青年的時代,是這本“二○一首”,重現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艱苦曆程。
國家民族多災多難,大好河山支離破碎。這本歌曲集中好多首歌,我們曾在歡樂聚會中唱,曾在饑寒交迫掙紮中唱,曾在奔跑於紛飛炮火中唱,也曾在高牆圍困的牢獄中唱……數十年彈指間。動蕩的年代,火熱的歲月,離去已經越來越遠了。往事如煙,然而,我以及好多好多從當年風風雨雨中跋涉過來的老人們,永遠不會忘記已逝的夢。
盡管過去的事多已淡忘,但奇怪的是,數十甚至百首以上的老歌,大多依稀記得,有不少首還記得很完整,能順口就唱出來。當年曾經響徹中國大江南北和東南亞各個角落的抗日歌曲,於今唱起來,胸中仍如當年一樣沸騰。每唱起《鬆花江上》,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尤其是最後的“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破閘而出的淚水,是怎麼也禁不住的了……
感謝W君贈我這本《中國名歌(獨唱歌曲)二○一首》。
我接受後,就一直放在我的床頭。不論什麼時候,我想唱,毫不費力就能拿到。
此刻,我翻開書的扉頁,上麵是W君蒼勁的行書:“帶給我們的歌手。”簽名後麵是日期: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日於北京。
兩年前,千裏迢迢,特地托人帶來贈送給我,此情此意,令我感動。
W君竟然把並非歌手的我稱為“歌手”,而且冠以“我們的”,令我有點懵懂。思之思之,有所領悟:是督促,是勉勵,也是鞭策,是要我不忘苦難歲月中走過的途程,是要我珍惜現在的寸陰,不可懈怠。
我不是正牌的歌手,但我可以唱。此刻,請讓我從這二○一首歌曲中,找出幾句來唱贈W君:
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雲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