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1 / 3)

坐在院子裏的老人是我爺爺。

這是大災之年的初春時節,陽光渙散,萬物蕭索,除了殘餘的麻雀偶爾從空中飛過,小山村裏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人們都出去找吃的了,像我爺爺這把年紀,遠處走不動,近處不可能再找到什麼,還不如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這樣更省糧食。

我爺爺是後溝村唯一的另類。村裏人有時叫他馬頑石,有時叫他馬禦廚,有時叫他老地主,有時叫他老馬頭。一個莊生四個蝴蝶,他在這四個名字之間來回遊走,有時是這個,有時是那個。

我太爺馬先賀是清末名廚,兼治魯菜川菜,大名曾多次上過《申報》。光緒二十三年,因為牽連到巨野教案,跑到大西北的驛道旁避世乞安。正趕上八國聯軍進犯北京,清皇室倉皇西竄,慈禧和光緒餓得受不住,在驛路邊上的小店吃了他做的蓴菜熱湯麵,那苦難中的香味過口難忘,一直沉澱到記憶深處。回鑾之後,很快就傳下諭旨,指名要我太爺進了禦膳房。因為光緒偏愛他的廚藝,那天就戲言說,朕舍得了江山社稷,舍不得你做的飯菜。咱們來個君臣協定,我家皇帝世襲,你家禦廚也世襲……

我太爺認真了,就嫡傳親授,把宮廷禦膳那一套一股腦躉給了我爺爺馬頑石。我爺爺正是弱冠之年,意氣風發的,讀書練功,正己修身,廚藝果然一路精進。沒想到宣統小皇帝很快就把江山弄丟了,為了踐諾,我爺爺還是相跟著做了家廚。經曆了二十年的風雲流變,宣統又兜著圈子跑到東北,當上了偽滿洲國的康德皇帝。我爺爺就顯得灰頭土臉,禦廚也叫得不仗義了。這且不說,還經常吃日本人的“山賓”。苟活在亡國喪家的恥痛裏,簡直度日如年,沒有多久,就偷著跑出去,從此隱身民間,倒也落得一個清靜。東北解放後,這段曆史被人發掘出來,而且一再提及,上升到了嚇人的政治高度,說給偽滿皇帝做飯做菜,而不是端屎盆尿盆,這是一般的問題麼?這不是一般的問題,性質是很嚴重的。而且還伺候過日本人,為什麼沒給他們下毒?機會總是有的嘛,要是早點下毒,東北人民能當十四年的亡國奴麼?甚至連瀘溝橋以後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這麼一分析,我爺爺就有些罪大惡極,覺得不能盡意,也為了完成分配指標,土改劃成分的時候,就順手把一頂全國通用的地主帽子扣在了他頭上。

後溝村是光腚村,沒有地主,為了填補空白,就把我爺爺弄去監督改造。後溝村也沒有黨員,也是為了填補空白,就把陳支書弄去主事。陳支書這人很正義,而且很是看重一日三餐,這樣也就把我爺爺成全了。陳支書說,禦廚不過就是高級做飯的。哪家哪戶不天天都在做飯?既然做飯的是勞動人民,那麼禦廚就是高級勞動人民,幹嘛非要往階級敵人的陣營裏擠兌?滿洲國是偽的,馬禦廚卻是真的,即便是蘿卜白菜,他也能弄出不同尋常的滋味來。身邊有現成的能人,能用為什麼不用?毛主席說過,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咱可不能睜著眼睛犯罪呀。

就把我爺爺留在村部小灶上,伺候鄉上縣上的來客和他自己。怕上麵醒過腔來再把他弄走,就采取臭豆腐策略,風聲一緊或是一有來人,就讓他提著鐋鑼遊街,從村這頭走到村那頭,一麵敲打一麵吆喝說,地主分子馬頑石,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啦!成立人民公社大食堂,陳支書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讓他改當了夥夫。我爺爺深感再造之恩,幹得兢兢業業,村裏人也吃得咂嘴嘖舌。可惜大鍋飯倒運背時,火了沒幾天,就把食堂吃倒灶了。散夥的時候還剩了半麻袋高粱米,陳支書說,你拿家去吧,就算是頂工分了!可我爺爺不幹,他堅持說,公是公私是私,拿回家保管行,頂工分不行。能讓我給大家做飯,這是公家對我的最大信任,比給多少工分都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