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刮起一陣疾風,刮倒了招工的牌牌,還把壓在桌子上的登記表刮跑了。劉播離得近,撲蝴蝶一般按住了幾張。其中的一張借著風力升上了半空,且又越旋越高,就像放飛的紙鳶。別人還在大呼小叫,六叔就挺身而出了,扔下行李,跟在後麵猛攆。哪知那張表格就像神靈附體一般,忽上忽下不遠不近地引逗他,看看剛要夠到,冷丁又飄向了別處。他就在馬路和建築之窮追不舍,一直追到一片泥水裏,才終於將其擒住。拿著那張濕漉漉髒兮兮的白紙轉回來,臉上竟然紅紅的,好像有失了職守。
劉播被感動了,瞪大了眼睛,淚唧唧地說:“好兄弟,太謝謝你啦。你報名吧,油田上正需要你這樣的好青年!”
六叔還要接話,就被人鉗著衣服,從那張桌子跟前拉開,回頭一看,原來是陳南喜。他身後站著出來逃荒的鄉親,破衣襤衫的,就如一群木雕泥塑,由於饑餓,眼珠都很滯澀,半天不轉動一下。
陳南喜說:“小六子,你真想去?”
六叔說:“真想。”
陳南喜說:“你沒發燒吧?”
六叔說:“我就是想找個能管飯的地方。油田畢竟是吃國庫糧的,就算吃不飽,也絕對餓不死。再說,國家缺石油,咱去弄石油,這不是兩好軋一好嘛。”
陳南喜說:“我都打聽明白了,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地圖上都不標正經顏色,一抹兒色的生荒鹽堿地,連牲口托生到那兒都撈不到好草吃。據說清朝流放罪人,都用不著監獄,往那兒一撒就得,就是插了翅膀也很難飛出去,所以又叫天牢。”
六叔說:“清朝是清朝,現在是現在。現在那地方通火車呀。”
陳南喜說:“油田的活沒法幹,累死人不償命。聽說油田上的人都被石油浸透了,臉黑牙也黑,咋都洗不淨,娘們去睡一宿,回來都得撒半個月黑尿!”
鄉親們嘻嘻哈哈地撿笑。
六叔指指劉播說:“你瞧他,牙不是挺白的嘛。”
陳南喜說:“人家是幹部,你能比?別的且不說,光是撒尿就成問題:冬天得拿著個棒棒敲冰,到了夏天更麻煩,得折把蒿子緊扇忽,以免襠裏那塊活肉被蚊子銜到樹上慢慢吃。”
鄉親們又笑,那笑霧土土的,毛玻璃一般。
六叔說:“也沒見那兒有人憋死的。別人能活咱就能活。”
陳南喜說:“我明白了,馬本良,你不是想找吃飯的地方,而是想找做飯的地方。那種地方,別說是去當禦廚,就是請我去當皇帝,我也不稀得去!”
六叔說:“什麼禦廚不禦廚的,能當一個工人,那就算燒高香了。”
陳南喜還要說什麼,陳支書從那廂走過來,連罵帶搡地把兒子屏開,又用手揣著六叔的背包商量說:“小六子,鄉親們都餓毀了,能不能先找個僻靜地方,把你口袋裏的幹糧分一分?我們都知道,你和你老爹一樣,都是硬脖子軟腸子,心裏想著大夥的人。”
支書發話,怎麼能說不行呢?何況六叔對他一向敬重,又是在這種嚴酷的饑荒時刻。六叔馬上照辦,隻是拿出其中的兩個,放到手絹上包好拍扁,然後裝進自己的懷裏,用體溫來暖著,準備留給我爺爺吃。
由於沒有汽車,全靠步行,一百多裏路就很要章程了。逃荒歸來的饑民被半麻袋糧食鼓舞著,走走停停,夜息曉行,走得既悲壯又奮勇。經過將近兩天的痛苦跋涉,終於到家了。後溝村裏已經聽不到雞鳴犬吠,甚至連一縷炊煙都沒有。惟有沿路人家的大牆上,“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超英趕美”、“高舉三麵紅旗”、“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白灰刷成的大標語,雖經歲月風雨的剝蝕,依然十分醒目,顯示著這裏曾經有過的躁動和生氣。
六叔急於見到我爺爺,就奮力甩開眾人撒步疾行,如同一個挺進的尖兵,離老遠就高聲喊道:“爹,我給你帶回幹糧啦!”然而沒人應聲,隻有柴門在陣風中寂寞地嘎噠著。進了大門才看見,我爺爺馬頑石端坐在麻袋上,腦袋偏側著,似乎睡得很深了。一隻麻雀落在他頭頂上,另一隻則在他腿前跳躍,膽大妄為地啄食著麻袋裏的糧食。六叔感到了不祥,驚怯著貼近了細看,這才明白,老爹已經死了,竟是坐著糧食口袋,被生生餓死的,而那麻袋還是本來模樣,連紮口的繩子都沒解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