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之年,城裏的日子一點兒也不比鄉下好過。所有的館子全都摘了幌子——北京話叫歇菜,剩下幾個大點的還在硬撐,卻又一色兒招牌換記,改成了工農兵飯店或大眾小吃部,隻賣包米麵糊糊和麩子麵餑餑,價錢死貴不說,還要糧票。六叔幾次想卷鋪蓋,我爺爺都堅決不答應。他給六叔寫了一封信:“本良吾兒切記,否極泰來,張久必馳。新社會人民當家作主,焉能渾做豬狗吞糠啖菜?災難隻是一時之逞,繁榮昌盛必將不遠。吾兒既為廚中聖手,須當自珍自重,藝為祖傳,更屬國家,得傳難,失傳易。去市則為海中騰蛟,歸鄉則為涸轍之鮒。汝當學古之偉丈夫,仗炒勺以為劍,別家辭鄉,縱橫天下。何況孔夫子早有家訓:小棰則待,大杖則逃,不陷父於不義也……”很顯然,他不但不同意六叔回鄉,反而主張他遠走高飛,這樣就既能帶走手藝,又能撇下地主帽子。他還捎給六叔一幀橫幅,那還是當年康有為書贈我太爺的,上寫四個大字:熬得真味。題款上注著:謹遵馬禦廚雅囑,為人治廚要義。
六叔去留未決,看到鄉親們縷縷行行出來乞討,就知道鄉下形勢已經很嚴峻了。便打定主意,來跟飯店主任辭行。他說:“我得回家了。家裏還有老爹呢,老爹偌大年紀,一個人留在家裏,那是很危險的,再不回家,就是不孝子孫了。再說,眼下這樣子,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
主任唏噓良久,喟歎說:“我本不該放你,也舍不得放你,可災年無高廚,再不放你就沒道理了,大難當頭,咱們各奔生路吧。”
主任打開了上鎖的櫥櫃,拿出幾個麩子麵餑餑,放到六叔手上又說:“小馬禦廚,你和你爹一樣,都是生不逢時啊。這幾個餑餑,就算店裏送你的,也不枉你為飯店支撐一回門麵!”
六叔給主任鞠了一大躬,收起幹糧,淚花粲然著,恓恓惶惶和飯店告別了。
六叔揣著幹糧,攜著簡單的鋪蓋,晃晃蕩蕩來到汽車站上,卻見那輛破舊的嘎斯六九已經放水,尿唧唧地泊在那兒,就像一隻死螞蚱似的。司機勾著一顆瘦頭,閑在一旁吸煙,吸得十分愁苦,原來是汽油告罄,從此殺馬扣槽,再也跑不了了。六叔和司機挺熟的,過去常托他往家裏捎東西,一打聽才知道,因為沒油,北京的汽車都背著大氣包,軍用飛機坦克,都用苫布苫著,石油部長點煙,也不用打火機了,何況這旮旯犄角的小地方。六叔的心就沉下來,說飛機坦克打火機都離我忒遠,你的汽車沒油,就等於把我老爹扔在了孤島上。
急匆匆轉過街角,就見馬路旁邊擺著一張破桌子,桌前戳著個硬紙殼牌牌,上麵寫著:北方油田招工。人們來來往往的,多半不是積極報名,而是踴躍看熱鬧。雖說六叔當著廚師,其實一直都是臨時賣手藝,為別人打場子,不算是鐵飯碗,不工不農不士不商的,和社會主流很疏離。而上了油田就大不一樣了,一步到位,成了光榮的工人階級,不僅昂首挺胸,還領導一切呢。這麼想想,就動了心思,湊上前去詢問,什麼樣的條件才適合,每月能給多少糧食。
招工負責人劉播正在做宣傳,看六叔身材標致,頭腳幹淨,氣質嘉好,眼神裏流露出了相當的渴望,就盯著他動員說:“還要什麼條件?你的條件就很好嘛。是不是貧下中農?”
六叔被一指頭點了死穴,心裏就虛了,可還是硬著頭皮說:“咋不是呢,都三代老貧農了。”
劉播就點頭說:“那就好。你報名吧,到了廣闊天地,肯定會大有作為的!”
六叔遲疑著,掂著行李敷衍說:“等我回家跟老爹商量一下再說吧,這種時候,我走了放不下心。父母在,不遠遊,對不對?”
劉播說:“對呀,百善孝為先嘛。”說罷又咦了一聲,“你沒少讀書吧?”
六叔說:“就是一些閑書。再說,不讀書就要挨巴掌,我老爹的教育是文化加武化!”
劉播笑了,偏著頭看他,樣子挺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