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個故事繼續推進,繼續回到了它特定的曆史時刻。
淩惠珍決定了的事情從來就沒有被改變過。關於這一點,很多同時見過張曉雅和淩惠珍的人,特別是男人,他們會說她們骨子裏具有某種不可饒恕的固執和原始衝動,但是張曉雅會把眼神很輕蔑的一瞥:你們並不了解什麼叫固執或者衝動,其實就是把握住自己唄!不過有一點,張曉雅自己是明白的:她的確是個很倔的人。在和家裏人吵架時,淩惠珍經常這樣數落她:曉雅,這死妮子真是倔得出奇哩,原來生在褲兜裏的貨就真是倔哩!曉雅的倔具體表現是,對雞毛蒜皮的事她都要爭贏,不但要爭贏,而且要一口氣爭贏。
一想起母親說她出生在褲兜裏的事,張曉雅的腦子裏就會浮出一幅幅奇異的畫麵,因為她自己並不清楚出生時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再說,人也不可能一出生就對身邊的事情懷有記憶。張曉雅隻是無數次聽見母親以不同的方式重複——有時是在母親對她罵罵咧咧時重複,有時是母親和一幫婦女閑話生兒育女之類瑣事時重複,還有的時候是母親把張曉雅摟在懷裏,一邊用手撫摩她的那顆小腦袋一邊麵色神往地重複。母親重複:俺生曉雅的前一分鍾,突然覺得尿急,趕緊就往茅坑裏跑,哪知解開褲子剛要蹲,肚子就一陣抽疼,走不動了,跟著馬上就破了羊水,這死妮子就哧溜一下滑在褲兜裏了,帶血帶水帶孩子,弄得茅坑攤了一地。母親還說,這妮子出生時都不讓人準備準備,想出來就非一股腦地要出來,你說倔不倔?這真是一個倔得當當響的家夥啊!當然這也是後來的事,是後來曉雅自己有了記憶從母親口裏聽來的事,她在聽母親講述的時候,真是覺得好玩得很,明知道自己要生孩子了還跑茅坑,怎能怪我倔呢?於是,在張曉雅與別人的任何一次衝突,她從來不會向別人承認有一絲一毫的倔,即便有,她也固執地藏在心裏,我就倔又怎麼啦,誰讓你們招惹俺的!
總之,廢話說了這麼多,把張曉雅出生時的情形都扯了出來,這不過是說,淩惠珍和張曉雅的確也有些如別人所說的固執,這種固執最簡單的表現就是,她們決定了的事情從來就沒有被改變過!
淩惠珍決定把這次舉家遷徙的計劃,放在一個月黑之夜。淩惠珍覺得這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避人耳目,讓大家在另一日的驚慌裏明白,注定的事實終於成了現實;另一個好處就是,她認為讓孩子們在夢一樣的情景之下,也許能夠去試圖印證、回想、渴望家庭完整時的情形,而她們一覺醒來發現原來的影像已經回來。
但是,世間所有的事情並非如想象的那般奇妙。
淩晨二點,一輛拖拉機啪嗒啪嗒地開進了村莊,在張曉雅家的門口停下。
從車上跳下一男一女兩個人,都圓溜溜的,女的高高的,滿臉肉滾滾的樣子,率先從車上跳下來;男的也高高大大的,結實得像一堵牆,從駕駛座位上翻將下來。兩個人徑直地走到門口邊兒敲門,開門的是淩惠珍。
讓進門以後,稍微地說了幾句話後,淩惠珍把房間裏的兩個箱子挪騰了出來,男的一搭手就扛上了車子,兩個箱子放好以後,再放了些七零八落的其它家私,然後在車子的間隙裏用五六床鋪蓋卷兒壘成一個舒適的坑,淩惠珍就到孩子們的房間裏去了,首先她把小女兒雅蓮從“黑甜”裏抱到了車上,然後是雅春。
張曉雅是自己醒的。
張曉雅從床坐起來,說:“媽,做啥呢?”
“不做啥。妞兒,趕緊起來吧,俺們去你姑那裏住幾天去!”
“哪個姑啊?”張曉雅顯得迷迷瞪瞪。
“遠房的,你沒見過。妞兒,聽話,趕緊了!”淩惠珍有些煩躁。
“可是天都沒有亮呢!”
張曉雅正說著,滿臉肉滾滾的那個中年婦女過來了,說:“這妞兒真乖,囈怔了吧?”
“趕緊叫姑。”淩惠珍扭頭對走進門來的胖女人說,“嫂子,這妞兒們一大,就不聽話了!”
張曉雅朝胖女人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慢騰騰地從床上梭下來,跟著母親上到了車上。
那個肥滾滾的張曉雅始終沒有叫一聲“姑”的女人,在後麵幫著掖了兩床被子跟著進進出出。搬完該搬的東西,淩惠珍從車上下來,四下裏掃視了一遍,她把門拉過來,一把大鎖鎖了,再把鑰匙掛在門上,就上了車。然後拖拉機便又像剛才來的時候一樣,啪嗒啪嗒地響個不停,整個過程不足半個小時,迅捷得不可思議。
在顛簸的路途,雅春、雅蓮一直在迷迷糊糊地睡著,像重一次回到幼小時候母親的搖籃裏那樣睡得香香甜甜。張曉雅卻不一樣,自從拖拉機發動以後她就再沒有睡著過。
張曉雅躺在母親和那個陌生女人的對麵,她借助昏暗的夜色看見母親坐在箱子上,無限傷感與倦意。夜色顛簸中的母親顯得極其脆弱,這是張曉雅幾乎就沒有見到過的母親的形象,淩惠珍在張曉雅以及家裏所有孩子心目中,一直以來都是非常幹練的,在張曉雅的思維裏,她基本上認為母親是一台機器,準確、果敢、鐵石心腸,但是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三天,張曉雅就發現了母親僵硬表情背後的脆弱,她在一瞬息的時間裏覺察到了母親的另一麵。但是,這一會兒,張曉雅躺在鋪蓋裏,在漆黑的夜色隔著半米的距離,她再一次看見了母親稀少的一麵。張曉雅沒有想清楚,母親的這兩種情形,反差為什麼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