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隨侍左右究竟是要做什麼,隻知道月楹用無限羨慕的眼神目送我離去。我又覺得那眼神也許是無限同情,是對一個不識規矩的可憐宮女做的最大限度的憐憫。
我如壯士斷腕般決然的踏出長春宮,心中忐忑的程度決不亞於當年聽到高考成績前的那一刻。不知道下一秒的命運怎樣,是最令我深惡痛絕的情形,而如今,卻無可奈何的理直氣壯。我歎不得,怨不得,除了逆來順受別無他法,即便下一秒是被砍頭,我也隻能是跪著高喊領旨謝恩。
夕陽下兩個男人的背影出奇的相似,他們有相同的皇家血脈,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就算是被拉長的影子都那麼卓爾不群。兩個貼身太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們身側,而我恐怕連太監也不如,隻能孤零零的落在他們身後。
禦花園沒有想象的華美妖嬈,反而佳木蔥鬱翠□□流,一味的古典別致。青翠的鬆、柏、竹點綴著各樣的山石,一派四季長青的氣象。胤禎一路高聲談笑,是爽朗幹淨的性子;而胤禎則照舊冷然,隻有胤禎說了笑話調笑,才朗笑幾聲。
兩個男人看是閑庭信步,卻是腳下生風,我跟著愈發吃力了,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饒是跟不上,索性慢下步子,低頭看腳下是用鵝卵石鋪就的甬道,用各色的石子拚出花鳥魚蟲、人物典故,煞是有趣。
走著走著,忽就發現眼前沒路了,隻見用石頭疊築而成的石山,順階而上,是禦景亭。在亭裏坐著,吹來的風沁涼沁涼的,散去些暑氣,才發現四周靜悄悄的,哪裏還有阿哥們的影子?
我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本溫柔的微風此刻竟像無數刀子不斷刮著我的肌膚,一道一道生生的疼著,汗水從額頭密密的滲出,像遊移的小蛇慢慢滑過我的臉頰,滴進頸子裏,冰涼冰涼的。慌忙跑下石山,四下尋去,可園子那麼大,我又不認得路,跑了一圈竟連原來的路都找不到了。
原以為天底下最苦難的人齊齊聚到著皇宮裏了,可如今卻連人影也見不找一個。天色漸漸暗了,火紅的夕陽消失在重重暮色中,我咬著帕子,隻覺得身子萬分沉重,兩條腿麻木得再也不能支撐下去,順著身後的山石一點一點往下墜,直到完全蜷縮進自己的手臂中,緊緊再緊緊地摟住自己,看著僅殘的一絲微光拉長的我的影子。
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是這樣一個夕陽盡退的時刻,媽媽帶著我去做客。我獨自在不遠處的公園裏玩,天色漸漸暗下,小朋友一個個走掉,待到隻剩我一個人的時候,發現周圍是陌生的景色,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才突然害怕起來。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我一個人,仿佛所有人都將我遺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空無一人。恐懼到連哭都忘了,隻能躲在樹下看著自己的影子忽明忽暗,直到媽媽微笑著對我伸出雙手,才知道要哭,對著媽媽又咬又啃拳打腳踢,最後哭倒在媽媽的懷抱裏。
我仿佛又看見媽媽站在我麵前對我伸著雙手,微笑著,那麼溫柔慈愛。我撲到她懷裏,眼淚橫飛,依然是又咬又踢還能看到她疼愛的笑容。我隻覺得滿腹委屈無從訴,一腔淚水止不住。
“好了,不哭。”他拍著我,哄道。
我將眼淚全擦到他的衣服上,心裏不再害怕,便頑皮起來。
隻是,這個聲音……我一個激靈,跳起來。
淚眼婆娑裏,看到胤禎蹲在地上,笑著看我,胸前的衣裳濕了一大片,皺巴巴的。
我後退了兩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可以決定我生死的男人慢慢站起來,走到我麵前。
“不過是迷了路,怎麼怕成這樣?”
胤禎還是笑。
我又退了一步,開口卻隻吐出殘破的字句:“你……我……為什麼……”就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抖得連五髒六腑都快蹦出胸腔了,像一片落葉在他麵前瑟縮。
我猜不到他笑容背後的意義,是毫不在意還是震怒前的平靜,我都無從猜測。我向來不讀曆史,不知道這個十四阿哥有怎樣的心胸,隻知道我如今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我等著胤禎開口發落,身後卻穿來低沉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