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重,懸著的一輪明月,隻照的四麵雪地越發的慘白。寒風呼嘯而過,吹了院落裏梅枝上的雪,揚起一片白色的塵霧,漫於空中,又簌簌的落下,印在緞麵似的雪地裏。枝上的雪積的多了,“哢嚓”一聲折斷下來,跌進雪裏,留下道道痕輒。
屋裏卻極暖,仿佛與外頭是兩個世界。紫銅鎏金的熏籠焚著香,散了幾縷白煙嫋嫋浮升,案頭的四方琉璃燈罩著薄如蟬翼的雪紡白紗,橘黃的光火照著一片昏黃,透了側麵纏枝蓮的暗紋在地上,被拖得細長。
他提了管頭裹金白玉鑲字的紫毫,望著窗外的一片素淨,終是沒有落下一筆。那舔飽的墨順著筆尖,“啪嗒”一聲,滴在方箋上,慢慢向外暈開,由濃到淺直至不見。腳下的地炕燒紅了青碳,本是極暖了,他卻覺得莫名的寒意從四麵侵來,好似臘月裏光腳在結了凍的湖上走,冷,還是冷。到終了,似乎連冷都感覺不到,隻是麻木的坐著,一片惘然。
梁九功喚了幾聲“皇上”,他才回轉神來,道:“說。”無事一般的又舔了墨下筆。
梁九功偷著看了眼他的神色,隻覺得淡淡的與平常無異,看不出半點端倪,才稟了說:“相宜姑娘來了。”
他“恩”了聲,依舊低了頭寫字,隻是手裏的筆卻似不聽使喚,那末端的一筆落得重了,仿佛一團墨跡遺在上頭。他蹙了眉,將筆一擱,見她早已立在前頭,靜靜的看著他。
那樣安靜,連氣息都弱不可聞,仿佛漫天飛舞的雪片,還未看清,就已靜落在手心一般。她身著湖色竹葉暗紋夾襖,烏黑的長發隻在腦頭挽了個鬆髻,發稍垂在肩上,雪珠子散落在發間,遇了熱化做水珠滲進發裏,順著發尖滴下來,打濕了肩下一片衣衫。孤零零的站著,昏黃的光色映著凍了發白的臉,神色淒涼,隻覺得是萬分不忍。
她手裏握著明黃的一束,攥得那樣緊,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才握住的一般。他竟看不清楚,隻隱約的看著黃澄澄的光影一道,辨不分明。如同那年冬日,她在雪裏折了一枝梅,近了輕嗅,又回眸一笑,是人麵桃花相映的嬌美,紛紛揚揚的雪裏,他隻覺得是嫣紅的一團,映進了心裏。又似在江南的如水涼夜裏,她赤足在溪裏撩水,被他輕輕一推落進水裏,濕透了站著嗔笑,衣杉緊帖身子,月光拂照裏如一株弱柳,模糊在他眼裏,便再也挪不開。
他亦隻能這樣回望她,近在咫尺卻仿佛相隔天涯的距離,遙不可及。相顧無言,卻流不出淚來,翻湧著五髒六腑的切切疼痛,仍要笑著。他欲伸手,卻隻是捏了拳頭在袖裏,明黃龍紋的袖邊裏鑲的是油亮整齊的貂毛,如同根根利刺,戳著手背生生的疼。
她忽就綻開一抹笑,如同他初見她時的柔美嬌俏,隻是一閃而過,便黯淡了下去,饒是燭火映進眸子裏去,也不過是一汪死水,見不到半分星火,如此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