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擺的宴,明了說的是家宴,卻是連隨行的官員也被皇帝恩準一同出席,人雖不多,倒也不能失了身份,總歸是要拿出皇家的氣質來。所以這一趟,德妃也頗為看中,叫落霞梳了時興的發式,選了紫金織錦百蝶爭春紋的紗緞袍子穿在身上,又描眉畫腮了一番,方整拾停當,帶了落霞與紫浣上了軟轎。
日裏積的暑氣,這時候也散去了大半。我開了窗,隻覺得絲絲風有些涼意,吹了煙灰蓮紋的袖子翻了起來,露出雪白的一段腕子,係著綴銀絲的一根紅繩,墜了奇巧玲瓏的翡翠珠子,濃翠欲滴。忽憶起那日,臨行前額娘替我係上,卻是欲言又止,隻撫了上頭的翡翠細細的看我,良久才說:“額娘沒法子不讓你進宮,隻能保你平安。”那臉上盡是無奈。我亦隻是點了頭,似懂非懂。如今仍舊是不懂,不過漆黑的一片依稀有了些光亮,念頭紛繁短促,還抓不住罷了。
月楹無精打采的趴在桌上長籲短歎,才一會工夫,見我沒聲響,就回了頭說:“娘娘真偏心,凡是熱鬧的地方,都隻帶她們兩個去。落霞姑姑也就罷了,好歹算個老人。那紫浣見天的冷了個臉,跟誰都有仇的模樣,我就是瞧不下去。”
我關上紗窗,捧了書坐在她身後,隻道:“主子不在,你就淨說些渾話,人家冷不冷著臉,與你有什麼幹係?教旁人聽了去,隻道是你在暗裏說人短處。”
她扁了嘴看著我,一臉的委屈模樣。我全當是看不見,端了書埋頭苦讀。她見我看的認真,也湊過來看,道:“嫣然,你看什麼書呢?”
我合上書給她看,她拿來隨手翻了翻,才盯著藍色的書皮認著:“小……山……”我笑著看她,她臉上一紅,便將書塞進我懷裏,恨道:“本姑娘才不看這些嘮什子的破書呢,咱們滿蒙女子講的是騎射!”
她甩著手出了門,卻在跨過門檻那一刹扭過頭來問我:“宜主子那邊的葉兒約我一同遊園子,你去不去?”
見我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她隻哼了聲,道:“這剛修的園子,連主子們都新奇的要命,就你是見怪不怪的樣子,我尋思究竟還有什麼能讓你稀奇的?”
我搖頭,看著她轉身一蹦一跳的離去,一時悵然若失。那樣天真爛漫的心性,想笑時笑,想哭時就哭,那樣的真誠毫無保留,愛便是愛,恨也必定隻是恨。我總是忘了自己的年紀,總是莫名感傷之後才發現我原來是與月楹一般的年齡,卻早已尋不回那份純真快樂。隻能是無奈,亦無語。
手中的書,是宴幾道的《小山詞》,藍封線裝的小篆手抄簡本。所幸我從小一直受研習書法的外公耳濡目染,算是會胡亂畫幾下子,不然這些無斷句無標點的繁體字句,認起來還真是費勁。我輕翻了幾頁,滿目盡是人生失意之苦與男女悲歡離合之情,隻覺得那些淒苦之意繚繞心尖揮之不去。卻不知是那些小令讓我覺得心中淒苦,還是我心中淒苦才覺得詞令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