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斷斷續續,阿累想起在師傅那邊時的忙。他厭煩這個活兒,但為了生活,他又不得不做這個活兒。而且,他希望活兒多點,多掙點錢,巴黎這個城市屬於他就多一點。

日子和日子重疊,許多天過去竟然像一天。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阿累看著太陽落到參差不齊的建築中,感覺像一顆雞蛋打碎,蛋黃也爛了。阿累回憶自己來了巴黎的日子,能想起來的就是幾天。

剛來那天。

第一次剃頭那天。

治療槍傷那天。

顧客主動讓自己剃頭那天。

自己把顧客割傷那天。

還有另立門戶那天。

許多的日子加起來竟然隻有六天能回憶起來,一個禮拜還不到,而且肯定還有要忘記的。阿累不知道活一輩子有少天可以回憶起來。他望望身邊的狗,狗的眼神散淡,目光像夕陽一樣。阿累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像師傅一樣老,甚至比師傅都老。

找他剃腋毛的人終於來了,不是他想像過的種種女人,是一個盛氣淩人的男人,脖子似乎有些僵,眼睛總是朝旁邊看。他說:“晚上去給我家夫人弄頭發!”說完,他不等阿累回答,看了一眼門口的狗說:“這樣的狗還養?比我老爺家趕出去的都差勁。”阿累討厭他說話的口氣,討厭他歪著的脖子,討厭他斜視的眼睛,心裏想,你還不如這條狗呢。男人似乎不需要阿累回答,繼續說:“我家夫人從你剃頭鋪前走過,看見你這個小夥子不錯,但誰知道你的手藝怎樣呢?我先試試,你一定要拿出看家本領啊。”說完就坐在椅子上,脖子歪著,腳一蕩一蕩逗椅子下臥的狗。阿累強忍住內心的厭惡,走近他身旁,一股他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強烈的臭味讓他扭了一下頭。男人覺察到了他的動作,不高興地說:“不就是一個小剃頭匠嗎?有什麼驕傲的。”阿累沒有吭聲,給男人濕了頭發,拿起剃刀磨了磨,剃起來。男人眯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很像阿累以前那些顧客。阿累看著男人享受的樣子,很痛恨,他想像給女人剃腋窩的感覺,聽說女人比男人更愛享受,而且大概每一個貴夫人都有這樣盛氣淩人的下人。以前是沒完沒了的頭,從今天開始,還要加上沒完沒了的腋窩,還要受這些狗也不如的人的氣,一輩子就是這樣?阿累的思緒飛了。愜意中的男人醒了過來,他大怒,“媽的,想殺老子。快剃!”“想殺老子”這句話衝進阿累耳中,被嗡嗡放大,像一句魔咒。他的腦袋在轟鳴,阿累的刀切了下去。男人大叫一聲,掙紮一下,坐在地上,馬上癱倒了。剃刀嵌在男人的腦殼上,血從剃刀縫裏滲出來。狗大吼一聲,站在阿累身邊。

過了一會兒,一群人進來,把男人弄走。緊接著,警察進來,把阿累帶走。狗跟在後麵狂吠,被一群大靴子踢開。

阿累被以蓄意謀殺罪編進將赴前線的軍隊。

阿累想起自己剛來巴黎時士兵們踢踢踏踏的腳步,他想自己在巴黎過了七天,又仔細想,一天也沒呆過。

阿累甚至連巴黎的雲也沒有再顧上看一眼,就上了前線,他想自己連槍也不會開。但在巴黎積壓的憂鬱全部爆發成了力量,他勇敢地衝在最前麵,還沒有清晰地看到敵人的麵容,就被一槍撂倒在地上。

他和從四麵八方來的傷兵一起被送到野戰醫院。人們都叫他“巴黎來的”,幾乎成了他的綽號。傷兵們交流各自的情況,輪到阿累時,大家想聽聽巴黎,阿累一句也說不上來。人們問他,“你到底在巴黎呆過沒有?”阿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有時點頭,有時搖頭。人們便笑他神經有問題。

治療外傷的大夫一進來,阿累就從他們身上聞到剃頭匠的味道。滿滿一大鍋油滾了起來,阿累怕的要命,那種皮肉的焦味兒他終身難忘。他覺得燙傷比槍傷難受一百倍,尤其是他不想聞到那種難聞的味道從他身上發出。他想自己自己在巴黎壓抑了那麼久,現在需要一種尖銳的痛來讓自己清醒,就像槍傷。

輪到治療他時,阿累堅決不讓往他身上倒滾油。他說:“你們要是往我身上倒滾油,我就開槍自殺。”傷兵們說:“這個巴黎來的人神經有問題,弄不好真的會自殺。”大夫們沒辦法,治好依了他,說:“這個死囚,這個巴黎來的人。”他們動刀子的時候,阿累感覺一點兒也不如自己利索。他哼了幾聲。人們說:“疼死他,誰讓你不用滾油。”

奇怪的是,手術後,阿累的傷比其他傷員好的都快。人人們說這個巴黎來的人說話莫名其妙,傷口好的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誰開始為什麼用滾油治療槍傷,阿累心裏清楚,實際上滾油對治療槍傷沒有一點兒好處。

傷好之後,醫院裏缺大夫,知道阿累當過剃頭匠,讓他當了大夫。阿累堅持不用滾油治療槍傷。經過認真揣摩,反複實驗,他發明了治療槍傷的最好方法,成了十六世紀最好的外科醫生。巴黎後來寫城市誌的時候,把阿累和許多這個城市的偉大人物一樣,單個列了條目,作詳細介紹。現在一些偏僻條件不太好的地方,還在沿用阿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