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蕾在琴凳上坐穩了,然後打開了琴蓋。恍然之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了母親的那架鋼琴前。
彈什麼呢?對,就彈那首《愛的羅曼斯》吧,這是韓冰曾經教她母親彈過的曲子。
鍾蕾實在是太緊張了,她的喉嚨發幹,手指僵硬。她彈出的琴聲聽上去也是又幹又硬,斷斷續續,就象幹麵包掉著渣屑。
勉強地彈了一會兒,終於彈不下去。鍾蕾停下來,漲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可以重新開始嗎?”
韓冰皺皺眉,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石大川立刻在旁邊揚起了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個V字形,向鍾蕾表示“勝利”。
鍾蕾看到那個“勝利”了,她穩穩神,再次敲響了琴鍵。這一次,她終於將《愛的羅曼斯》從頭至尾地完成了。
“怎麼說呢,姑娘,你還沒有入門,”韓冰斟酌著詞句,“我現在不教初級班的鋼琴,等你把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掌握了,那時候再來找我吧。”
韓冰說完從沙發上站起來,要送客了。
鍾蕾急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媽媽是你教過的學生。”
“你媽媽是誰?”
“鍾文欣。”
“……”
韓冰猶如挨了一棍,愕然地愣在那兒。稍頃,他恢複了常態,他探究似的重新打量了一番鍾蕾,然後謹慎地對鍾蕾說,“姑娘,請你到這邊來。”
鍾蕾隨他進了書房。
他們麵對麵地坐著,韓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於是,鍾蕾又一次覺得對方的臉上似乎有些異樣。
韓冰開口發問了,他壓低了的嗓音顯出了幾分濁重。“這麼說,你是鍾文欣的女兒嘍?”
鍾蕾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鍾蕾。”
“哦,鍾——”韓冰沉吟著,他驀地將話鋒一轉,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是她讓你來的?”
“不。”鍾蕾搖搖頭,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是他親手抄寫的鋼琴練習曲,泛黃的紙本是一頁頁泛黃的記憶,似乎已經脆弱得不堪翻動。他的手在抖動,他的嘴唇在抖動,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腿……全都抖顫不已,他整個人就象一片霜風中的黃葉,似乎隨時都會墜落。
韓冰的神情讓鍾蕾變得衝動起來,沒錯,沒錯!他的神態將一切秘密都泄露無遺了,他的表情已經印證了鍾蕾的猜測。鍾蕾焦灼地等著,等著,等著韓冰張開寬大的臂膀,對她叫一聲,“我的女兒!”
鍾蕾會喊著“爸爸”,撲進他的懷裏。
然而,韓冰卻很快地將那琴譜還給鍾蕾,狐疑地說了一句,“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那語調裏含著煩躁的敏感,還有一種冷冷的警覺,鍾蕾愣住了,片刻之後,她堅決地回答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父親。”
那語調裏含著委屈,還有一種隱隱的憤懣。
“夠了,夠了,”韓冰忽然神經質地爆發了,“你們讓我安安靜靜地生活好不好,你們讓我安安靜靜地生活好不好!”
“我再說一遍,我隻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叫韓蕾。”鍾蕾執拗地重申。
對於韓冰來說,浮華的浪漫早已褪盡,就連懷舊也是多餘的奢侈品。他早已變得很實際了,他早已變得很世俗了,他用粗魯的詞語直截了當地做了回答。
“好吧,既然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你,不可能是我的女兒。我還沒有笨到那種地步,我每次和你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都使用了工具,工具。”韓冰怒氣衝衝地瞪大了眼睛,“至於我離開她之後她又有了什麼男人,至於誰是你的父親你應該隨誰的姓,這些問題你去問她好了,問她!”
韓冰的那張臉猶如放大了一般,顯得幾近變形。
鍾蕾終於發現這張臉看上去為什麼有些異樣了,那是屬於這張臉上的一隻眼珠在做怪。那是一隻始終冷冰冰的眼珠,那是一隻始終死僵僵的眼珠,——那是一隻沒有生命的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