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意識裏,很少有別的成分像善惡觀念那麼重要,可以說,意識的主要作用就在於分辨善惡,沒有人能不分善惡而過得很自在的;我就常常想不開,為什麼會有人主張創作可以無顧道德良心、無顧善惡觀念?如果真的這樣,不是要叫我們的心靈像照相機一樣的機械,看到景物就照,不分美醜善惡嗎?
我不願意再談到那些自以為是的現代人,他們想擺脫人類千百年來的主要資產,不知道這正是人類所以能夠沿傳至今的主要憑借。我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他們的想法不會太短視嗎?為什麼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多麼令人心寒?他們不知道那些醜陋的形象就是他們自己嗎?
我想我們不必再苦心去追求答案了。那些人不過是比你我更敢於從擺脫道德來貶低自己而已,他們和你我最大的不同在於,我們對道德愈是尊重,他們愈是要背叛,雖然他們未必敢於完全以非道德的麵目出現。今天很多領導性的思想在當年是十分富於革命意識的。我們也可以說,不在作品中講究宣傳的人,常常是最誠懇、最認真的人,我願意舉出文學史上很多例證說明一個作家愈是嚷著耍精神解放,他的作品愈是富於宣傳與煽動意味。看希臘大詩人都能窺破生死,莎士比亞的作品則像一座條頓民族的忠烈祠,不分四時陰晴地屹立著;對他而言,世界是一座大戰場,他仗著詩人的正義感、仗著無限的生命潛力及自己崇高無比的生命信念來引導這場戰爭。這種作家,是何等的叫人心折!
如果我們真能稱心如願地使莫裏哀和霍爾伯格劇中的角色複活,看他們穿著花邊戲服、戴著假發,以虛矯和古怪的動作履行自己的職務,你會發現,他們的誇張和宣傳性就像他們冗長嘮叨的台詞一樣叫人反胃。
我再來談談我們這座條頓民族的忠烈祠。歌德和席勒不是為它帶進了一絲樂園的氣息嗎?對他們而言,生命與藝術是快樂和美麗的,大地是永遠天高雲閑、日暖風和的,沐浴在此種氣氛中的人,像小迭格納、小艾倫舒拉格、小威格蘭,還有拜侖和雪萊等人,本身都帶有一點希臘諸神的性格。
就說這種時代氣氛已經過去了吧,我還可以再提出兩位這種類型的人物;第一位是我一個挪威朋友,現在身體染病,他曾經在挪威各處海岸設立了很多燈塔,為夜航的水手們引路;此外,我們的鄰國芬蘭也有一位這樣的老人;他們的愛心真不知道造福了多少人,他們經年累月、默默犧牲的精神,真像夜風中一把不滅的火焰,而他們的行為隻是基於一種比凡人更高超的動機而已。
我不打算再說到文學上那些宣傳的東西,說太多反而是有害的。如果在作品中,宣傳與藝術的比例不致太懸殊的話,倒也還無傷大雅。但剛才我們提到的兩種大作家中,前者的警告固然夠令人心驚膽戰,後者透過對人性的省察,再以理想的魅力引誘我們,也是夠令人心驚膽戰的。雖然如此,我們生活的鬥誌還是不容稍懈,因為路永遠是向前的,我們絕不能退縮,要知道生命原來就是堅強、向上的,就像大地經過天災人禍的摧殘,元氣還是未損,還是會生生不息一樣;這種事實,我們不妨用自己的信念來證實。
晚近,我特別佩服法國的作家雨果,他借著生命和信仰產生精妙絕倫的想象力,使作品顯得多彩多姿。雖然有人嫌他的作品善於取巧,但我還是認為他在作品中流露的生命熱力足可把全部的瑕疵掩蓋掉。說真的,如果生命中善的成分沒有比惡的多,那人類早就沒有指望了。任何不承認這種生命真相的描寫都是歪曲的,都隻是錯誤的想象——千萬不要忘記,強調生命的黑暗麵對我們是一點益處也沒有的!
懦弱和自私的人無法麵對痛苦的現實人生,但我們這些平凡人卻能夠。然則,那些刻意渲染黑暗以使我們膽怯的作家是否能保證生命未曾、或不可能帶給我們快樂?如果能,我們是否就會心甘情願地順著作者在書中為我們安排的人生哀樂去生活?這些,其實都隻是作者片麵的幻想而已,何況生命的真相原來就不是這個樣子。頹唐與沮喪總是不好的,我們最不服氣的還是,這種悲觀的作家由於對生命懷著盲目的否定態度,實在不配領導我們!
我們在文學中追求的是一種有意義的生命,它雖然小如露珠,卻可以在風雨中來去自如;有了這點精神,我們會處處心安理得;沒了它,我們會覺得悵然若失。
看來,我們這份“落伍”的是非善惡觀念早已牢牢地在心頭紮根,也在我們生活的各種層麵不自覺地流露著,它意味著我們對生命與知識的熱望;而作者把同一本書印成千萬本到處流行,到處傳播這種信念,也才會有意義。
一個人越敢於擔當大任,他的意氣就越風發;如果一個人膽識與能力都夠的話,他沒有什麼該講而不敢講的話,沒有什麼該做而不敢做的事,更沒有什麼好心虛和畏怯的。
這就是我所要維護的理想,我一直都衷心膺服它,我絕不讚成作家逃避責任;相反的,我還主張作家挑起更大的責任,因為他是帶領人類前進的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