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想到了八大處。前兩天看報紙,西山八大處那邊出土了幾個古墓,挖出不少好東西,很多物件都被周圍的人偷偷摸摸給弄走了。我嚴正地看著他,他把目光搞得躲躲閃閃,突然要把東西裝起來,說算了不賣了。我讓他放下,然後突然就對那東西有了興趣。我竟然對古董有了興趣,要命。我單位有位老同誌好這一口,每個月都從老婆給的零花錢裏擠出一半送給潘家園舊貨市場,針頭線腦玉石瓦當地往外淘。弄到一點新鮮的就帶到單位展覽,曆數那東西怎麼怎麼地寶貝。清朝的,宋朝的,還有先秦的,它們在某個黑暗的地方沉默地待了成百上千年,讓人肅然起敬。但我們還是笑他,收藏哪是我們窮人玩得起的,那跟梅毒啥的一樣,是富貴病。那報紙就是他硬塞給我看的,說好東西來了,他得馬上趕去潘家園,說不準就有人出手。我怎麼就五迷三道地想起了八大處。
“真的假的?”我說。
那家夥說:“我也不懂。”他一定是看到我眼睛開始放光了,就矜持地把塑料袋打開,把爐身上刻著“九轉乾坤”字樣的香爐歪倒在地,用報紙擦爐座底下,一個四方的篆字印章露出來。我的心開始咕咚咕咚地蹦,竟然是“大明宣德年製”。我對古董基本一竅不通,但宣德爐我還是知道一點的,這玩意,早聽說是個好貨。
“還挺好看。”我也裝成一個白癡,“弄個玩玩也不錯。多少錢?”
“三百、四百隨老板便,我留著也沒用。”
“這麼貴?”我站起來要推自行車,的確是太貴了。三百四百,開玩笑。
“便宜點也行,”他說,抓住我的車座。“你有多少錢?”
“出來買菜還能有多少?幾十吧。”
“幾十?”
我的心又他媽沒出息地蹦了。我打開錢包,九十五塊三毛。“七十,”我說。
“七十就七十。”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過來。人家把手伸過來了,再猶豫就不像話了。丟不起那個人。我拿錢的時候他把腦袋伸過來,看見了剩下的二十五塊三毛。“不賣了,你還有錢!”他說得理直氣壯,要把宣德爐收起來。
就是這句話打動了我。都這麼說了,讓我相信這東西一定是真貨。假冒偽劣產品誰敢這樣義正詞嚴。若是真貨,那結果你是能想得到的,跟中彩票差不多。關於中彩票,我有不少心得,當然隻在想像裏,比如一下子五百萬,或者少點,兩百萬,嗬嗬,好日子就來了。起碼房子解決了,省得老婆整天嘰嘰歪歪,要睡馬路了睡馬路了。其實我們隻是靠近馬路,外麵還有小區的柵欄呢。租的一居室,有個正念小學的女兒。我把二十塊的那張又給他,剩下的五塊三毛錢,你得給我留著買瓶醬油啊。
就這麼搞定了。他幫我把宣德爐包好,再三囑咐我小心,那模樣完全是落難時在托孤,滿腹的不情願。他的大腳趾蠕動的頻率更高了。這都讓我開心,越發相信他托過來的就是一張大彩票。我上了車就往家趕,甚至不敢回頭看他,怕他反悔。到小區門口車輪又不轉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幹脆拎著車頭一直把它拖到樓底下。實話實說,我希望它是個真貨,並且為此激動得半個身子都在抖。
進了家門我把它放在地板中央,撅著屁股前前後後地看,覺得有點髒。先用洗潔精洗,擔心肥皂粉腐蝕性大。洗不幹淨,隻好動用肥皂粉,就委屈點吧,隻要是好東西,肥皂粉洗過它照樣還是好東西。然後是鞋刷和牙刷,一點點地清理。一個幹淨的宣德爐就出來了,潔白的石頭的光。我對著它笑了,古董,很值錢。我把它擺在桌上,等著給老婆一個驚喜。我希望它是迄今為止我上交給老婆的最多的一次錢。這麼多年,每個月那一點工資,想想我自己都覺得寒磣。
然後我在最大的那條龍的頭上發現了一個小洞,怎麼看都不像雕刻時失手留下的。接著在底座上也發現了幾個類似的小洞。問題來了。好好的東西哪來這麼多小洞。趕緊上網查,幾個網頁看過後出了一口涼氣。完了,假的。
網上說,仿製的宣德爐漫山遍野。西安大街上到處都是,三五十塊錢就賣,二十也行。大多是石粉壓製的,也有是樹脂做的。有個倒黴蛋花了五百塊錢買回家,搖一搖,裏麵嘩啦嘩啦響,放到水裏咕嘟咕嘟直冒泡。他在基座底下摳出一個小洞,一串沙子流出來。在網上發帖喊冤的同誌都強調了同一個事實,就是所有賣這東西的人都是一副農民或者民工打扮,裝得懵懂無知,十有八九都說是從古墓裏挖出來的。我拍拍我的宣德爐,聲音果然不對了,那質地越看越像樹脂的,我用刀子刮一下,就是樹脂的。中獎了。那些呼天搶地的帖子簡直就是發給我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