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我苦大仇深,比我苦比我愁的人多了去了。我隻是想說,你說你一個賣假古董的也跟著湊什麼熱鬧。十天裏,四次,同一個地方。你這是在逼我。我又踢了一下他的九轉乾坤,說:
“又是在工地上挖的?”
他說:“嗯。”
“也在被窩裏藏過一陣子了?”
他的臉一下子沉下來,這混蛋應該是記起我了。“你要不買我就走了,”他伸手要去包紮黑塑料袋。
我還買?世道真他媽亂了。我的腳往前送了送,樹脂撞倒在水泥路麵上的聲音有種不真切的空洞。
“你要幹什麼?”他的臉上和聲音裏同時出現了憤怒和恐懼。
我不想幹什麼,隻想把腳再往前送一送。古董滾到了路中央。它蹺著四條腿躺在那裏很不雅觀。那家夥看看我,一聲不吭地撿回他的寶貝,用報紙撣剛沾上的塵土。他蹲在地上,伸長黑細的脖子,背部彎出的巨大的卑微的弧度。我想算了吧,到此為止。也得買菜去了。但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走有點說不過去,正猶豫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一個推著嬰兒車買菜的大媽經過,滿滿的一車,主要是土豆和蘿卜,夠她吃半年沒問題。她問怎麼啦?出啥事了?她遠遠就看見我們倆有事。我想說沒事已經晚了。那胖大媽簡直就是一個大磁鐵,半分鍾的工夫周圍就聚了一堆人,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那呆鳥要是拎著寶貝就走,啥事也不會有。偏偏他腦子進了泥,就蹲在那裏繡花似的擦假古董上的土。他不吭聲,胖大媽就揪著我問。一把年紀了還對生活充滿好奇。我隻好說,我從他那裏買了個假古董。
胖大媽說:“哎呀,那得打假。讓他退錢!”
很多人附和。讓他退,這還得了,假古董都賣到首都了。
這會兒那呆鳥想走了,走不了了。他和我一樣被圍在中間。從遠處看我們應該像個大螞蟻窩。幾乎所有人都讓他退錢,我再不表態就有點對不住人民群眾了。所以我說:“也不要你全退,退六十就行了。”這個數字符合我對老婆的報價。
“沒錢,”他說,低著腦袋像隻瘟雞。
“沒錢?”一個小夥子從外麵擠進來,一腳把他收拾了半天的東西又踢倒了。“我起碼看見你在這地方賣過五個了!你也得把我的賠來,一百二,一分都不能少!”
他受的傷害比我還嚴重。我有點同情他。可是那家夥說:“我沒見過你。”
“才幾天你就不記得了!” 小夥子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一百二十塊錢記不記得?”
“我真沒賣過一百二的。”
“抵賴是不是?”小夥子笑的時候隻用了半邊臉,不知道怎麼練出來的。“大家可都看見了,這狗日的不認帳!好,”他揪著領口把他拖了好幾步,小夥子個頭應該在一米七八以上。“我看你認不認!”他接著把他像玩具似的甩過來甩過去,像張旭在練狂草,弄得那呆鳥鞋子都跟不上腳了。
“我真沒錢,”呆鳥啞著嗓子說。他的臉被勒得紫紅。
“沒錢也得給!”
小夥子猛地一撒手,呆鳥站立不穩摔倒在地,腦袋磕到了馬路牙子上。摔倒了他就安靜地躺著,眼神一遍遍平和地看著所有人。我們都覺得他在裝鬼,想把事情賴過去。光天化日下玩這手,找錯地方了。大家打算繼續聲討,突然發現呆鳥脖子底下爬出一條紅色的蟲子,像蚯蚓,越爬越大,慢慢變成章魚,長出了很多小手。胖大媽叫起來:
“哎呀,血!出人命了!”
螞蟻窩炸開了。都在喊血和人命。半分鍾之內人群消失了一大半,像土行孫一樣土遁不見了。呆鳥的眼光越發慈祥和藹,一點聲音都不出。摔倒他的小夥子把手伸到褲腰裏抓撓半天,剛睡醒似的說,我得買菜去了,早市要關門了。跳上自行車就跑。這混蛋,早市要下午三點才結束。他們差不多都跑了,胖大媽也推動了嬰兒車。可能是為自己作為磁鐵感到慚愧,跑了幾步她又回頭對我說:“快走啊,你想惹麻煩啊!”然後扭著屁股就跑。
為什麼人一老屁股就要變大,而且會變得這麼大。難以想像。
我也琢磨要不要跑掉,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麵對一個流血的人無所表示,這讓我難為情。所以我決定問一句:“喂,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還對我笑了一下。說實話,我不喜歡他笑,雖然他的牙顯得挺白。
“那我幫你打120,叫個救護車吧。”
“不要,”他利索地答道,然後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比好人還像好人。然後他摸到後腦勺上濕漉漉的一片,咕噥了一句,開始到口袋裏找東西。我像他肚子裏的蛔蟲一樣,立刻明白他要找什麼,掏了一包“心相印”的紙巾給他。這紙巾是我老婆強製我裝備的,她最煩我一摸就摸出兩張衛生紙,在別人麵前丟她的臉。我們還沒窮到連紙巾都買不起的地步不是?那呆鳥在打開紙巾時還聞了聞上麵的香氣,真有閑情逸致,該是當詩人的料。他抽了三張紙捂住傷口,剩下的直接裝進了自己的褲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