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竭力躲避那桌客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呼來喚去、用於逗樂的狗。作家利用了他又馬上忘記了他,這樣的傷害對侍者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曾經以為那個人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可是他發現他隻愛誇誇其談,對像他這樣的人根本漠不關心。那個高貴的女人一定在笑他了,當他被遺忘而立在一群狂飲者的旁邊時,她有些憐憫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憐憫比辱罵更能刺傷他!
他躲起來了。反正穿梭在這裏的男侍像魚一樣多而相似,他們被混雜了,誰也無法被辨認。那雙美麗眼睛裏的憐憫困擾著他,使他陷入低沉的熱情,這是一種困閉的熱情,他必須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將這熱情困閉在他年輕而妄動的體內。他偷偷溜進了酒窖,走進放置紅酒的木架之間的通道,通道的寬度隻能容納兩個人側身而過,兩邊是密密麻麻的珍貴的橫臥著的酒,珍貴的玻璃,珍貴的紅色……他有了想撫摸的欲望,他撫摸了光潔的木質、美妙的瓶子的弧度。然後,仿佛擔心體內某種東西的外溢,他蹲下來,兩手緊抱住肩膀。大廳裏隱約的聲音仿佛在他的世界之外——一團漂浮在低空的煙塵。
當他像一隻狗一樣縮在角落裏發抖時,他聽到極富節奏感的腳步聲。一個影子出現在過道的勁頭,逆著光。他辨認出這是身形高大的作家。作家似乎是衝著他而來的。他直走過來,臉上掛著嘲弄意味極重的笑意。令他詫異的是,他蹲在那兒渾身抖動得更厲害,可是另一個人卻站起來,迎著作家而去。他用“另一個人”這樣的字眼,而其實當時隻有他和作家兩個人站在葡萄藤酒館的酒窖裏。可在他的感覺中,他始終是蹲在地上的那個人,他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站起來、走過去,可他始終在一旁觀看。這是他無法解釋清楚的地方。一個人不可能看見自己,可這人聲稱他看見了自己和別人搏鬥的全部情景,似乎他的眼睛脫離於身體並看到了所有發生於自身的事,就像我們在夢裏夢見自己,夢見自己所出現於其中的種種情景。可那夢裏的觀察者又是誰?那“第三隻眼”是誰?他隻能用這樣的夢和當時的情景作比較,他確實看見了自己:自己站了起來,和作家麵對麵,作家繼續調侃他,那種調侃使他感到極大的侮辱,然後作家要求他為自己挑選一瓶好酒,卻總是挑剔他所選的酒。於是他們起了爭執,作家把他推倒在地,踹了一腳。在他還沒有爬起來的時候,作家揮起了一根木棒,狠狠甩打在他身上。他感到周身疼痛、漸漸麻木,可他看到的情景把他嚇壞了,他看見自己倒在一灘血裏。他哭泣、大聲呼喊,那個倒在血裏的身體卻一動不動。
“你的意思是說你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參與了打鬥,而另一半在觀看?或者是你靈魂出竅?這種東西你最好和心理醫生們說,我們不會信這樣的鬼話。我們要錄的是口供,不是你的幻想。我們要的是確實發生的事,你明白嗎?客觀的、確實發生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