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個執拗的西洋就是想不開竅,認定了就是黃爸得了那根金條這個“事實”不放。因為,黃爸後來幹起了買賣,成了最早的個體戶,在大家眼裏,成了所謂的“有錢人”,西洋就愈發認定了是黃爸沾了那根金條的福氣,得了那根金條的好處。並且到處宣講,黃家得到過什麼金條,家底十分殷實,成了萬元戶……這弄得黃家當時很尷尬。
所以,這天舅舅西洋到黃家來,黃家感到很是愕然,並且個個帶著一種不舒服,雖然沒有浮之於言表。
“哎,我們是親戚,今天我來,是特地來看黃翼德老弟你們一家子的,想不到老弟你還這麼年輕,雖然我沒帶什麼東西來,但下次我一定帶兩條魚來,我一輩子是養魚的,看我老糊塗,怎麼就不帶兩條魚來呢?”
“親戚是要走的,不走就不親了,你們說是不是?”西洋早就倦到了椅子上,黑而薄的嘴唇翻動出上麵幾句感人的話來。
頓了一下,西洋端起眯縫的小眼,撅著嘴對著黃達庭的父親錚錚地說道:
“哎,關於那根金條的事,我已經不想再追究了,想起我兒子打我這件事,想想得到那根金條又有啥好處呢?!”
“哎,黃老弟,我們要擯棄前嫌,隻當金條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黃翼德聽得西洋上麵幾句早已想聽到的話,頓時熱淚盈眶,百感交集,鼻子發酸,咻咻不已。忙說道:
“我一生很敬重我的母親,可唯獨這件事我很不滿意她,她不把那根金條弄丟,她的一生就非常圓滿了,可哪知還發生這樣的情況呢?為此,我代表我們全家對你說聲‘對不起’!”
此刻,黃媽陳臘梅已經端來熱騰騰的茶,送到了西洋手中。
西洋雙手接過茶,騰出一隻手用力地擺了幾下,頭搖得像潑浪鼓,連說:
“不用說,不用……”然後他撮起嘴,吹開幾片茶葉,吸掇了幾口,又說:
“好茶!好茶!”
稍過了一會,西洋又說道:
“弟妹,你是肯幫忙的,你的三媳婦叫什麼來著?哦,叫陸小芳吧,聽說她在藥房上班,我這裏有處方單,叫她幫忙照單從藥房買幾副藥來,我這幾天不好,老毛病又犯了,咳得厲害。”
說完,他捂著胸口一陣猛咳,整個肩上部的血管都漲粗了,嘴巴裏溢滿了痰液和泡沫,接著他弓背竄到門外的牆角邊,“嗦——啪——”一聲,吐出滿口涎痰,再哼哈了幾聲之後,總算把那個嘴巴理清了。
黃媽陳臘梅是一個不計前嫌遇事又特別熱心腸的人,她從西洋手中接過處方單,朝著三媳婦所在的藥房奔去。
不一會兒,黃媽就把藥拿來了。西洋一手接過藥包,放在腿根上;再用雙手接過藥單,眼睛處的很近,端詳了一陣子。抬頭又直視著黃達庭,說道:
“外甥,來,你的學問好,眼力濟,幫我看看,這藥單上都寫的什麼?”
黃達庭很不情願地從西洋手中接過藥單,後退到椅子上,念了起來,“川貝、地黃……”
“哎,弟妹,你的三媳婦真好,會做事,有文化,這幾味藥,都是我常年要吃的藥,也隻有這幾味藥才對我有效。你看,你的三媳婦絲毫不差地給我買對了,謝謝,謝謝!”
西洋的眼睛嘴巴都彎成了一個“V”型,由衷地說道。
黃媽聽得高興,說道:
“藥房的人說要用碾槽把藥丸研成粉末,來,我給你到藥房去蹍去!”
“哎,弟妹,你真好,那我索性就麻煩你了,嗯,嗯。”西洋邊說邊氣喘籲籲的樣子,嘴角又泛出些許泡泡來。
黃達庭看著西洋,暗想道:
“這個人真會說話,話說得人人順耳,句句動聽,難怪年輕時候的他被大家選出來當漁場的場長的,並且還一直幹到今天……”
一會兒,研成的粉末由黃媽用一張白紙包裹著小心翼翼地拿過來了。西洋接過藥包,打開了,頓時,一股嗆人的藥味道直透胸懷,教人呼吸不得。西洋卻非常習慣了,他用手撮了一小撮藥粉放在嘴裏,從黃媽手裏接過紙杯,將紙杯裏的一小半熱水喝灌下去,突出的喉結上下運動了兩下,“咯噔”一下就吞下去了,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不久,西洋就疲遝遝地坐在椅子上,埋著腦袋,像挨鬥挨批的人一樣一動不動,也不同任何人說話,黃達庭心想:“他可能是累了,在小睡吧。”
到了吃飯的時候,黃媽喊了西洋一聲,西洋才挪動他的屁股,睜開他的詭異的小眼,說道:
“我不吃,我不吃,我這個病人,恐怕有傳染,麻煩你們家多不好,嗯,嗯。”
“傳什麼染呢?!來,我給你乘一碗飯來啊!”話音一落,黃媽就果真乘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來,又還夾了一些清淡的菜,送到西洋的手中。
像是肚子真餓了,西洋連說幾聲“謝謝”後,就埋頭把那碗飯吃完了。
“再來一碗,好不好?”黃媽媽說;
“吃飽了,吃飽了,哎,打攪你們真不好,你們看,縣委書記請我到酒店去吃飯我都不去,到了你們這兒,我還是仗得住(很過意)些,說吃就吃了。你們看,我還真餓了,吃了滿滿的這麼一大碗飯。”
西洋咂巴著嘴說完這些話,又掏出一條髒手帕,胡亂地擦了一下眼角和嘴角,理了理腿上的藥袋,還有一些資料,自言自語了一會兒,拍一拍屁股,又說了幾個“謝”字,走了。一看那太陽,已經掛在了西山口。
過了幾天,黃達庭正在門麵攤子前犯迷糊,恍惚間,舅舅西洋徑直來了。他像一個走南闖北的丐幫俠客,一身行裝,個頭又小,用瘦幹來形容一點不差。他走進來,坐定,看著黃達庭說:
“外甥,我這次來,是來請你看看我的資料,看哪裏有不通順的地方,幫我改改吧。”
說完,他窸窸窣窣地掏出一疊紙來,有些紙已經明顯地發黃了。他瞅著眼,從那疊紙裏麵翻出一張長白紙,他的眼睛離紙很近,在紙上“聞”了一會兒,就把那張長白紙遞了過來,說:
“外甥,這是我寫的材料,我的眼睛很不好,寫的字肯定也很潦草,有些地方語句也肯定不太通順,你是大學生,字又寫得好,請你給我重新抄錄一遍,該修改的修改,這個材料我還要交縣上去的。”
“我認識縣裏的縣委書記、縣長,他們對我都很好,很客氣,還請我吃過飯呢!我反映的情況他們都清楚了,隻不過給我落實政策咋就這麼難呢?其實我的事還驚動了省裏,看來縣裏是要給我落實政策,恢複並提高老幹部待遇了,前次寫的信我女兒獲得了低保,這次領導應該考慮我的情況,我應該可以拿退休工資了。”
西洋的小眼裏放著光芒,充滿信心地說道。
黃達庭鋪開文稿紙,馬上給西洋謄抄起來,遇到一個不清楚的字,問舅舅西洋,西洋把身子湊過來,啊,一股刺鼻的氣味衝麵而來,是牙縫裏的腐爛味,還夾雜著藥味,黃達庭有些招架不住,不住地往後退,好久才“適應”過來。那個西洋的腦子還是挺靈活的,把那個字反複弄清楚之後,他又蜷縮到最初黃達庭遞給他的那把椅子上。
這時,黃媽又給西洋端來一碗麵條,那舅舅西洋又說道:
“硬飯現在我一點兒也不能多吃,麵條我倒是很喜歡。”說完,呼嘿呼嚕地把一碗麵條吃完了。
經過了兩個多小時,黃達庭好不容易把材料謄寫完了,把文稿紙交給了西洋。西洋又在紙上“聞”了一會兒,眯著眼咧著嘴說道:
“人才,人才!你看三相公的字寫得多好啊,畢竟是喝了墨水的大學生啊!隻可惜沒有好工作,哎!浪費了,浪費了,外甥啊,你其實可以找找關係,去找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總比你呆在家裏閑起來好啊!”
西洋嘴裏一邊嘖嘖有聲,一邊無限惋惜地搖著頭。說完,收好資料,拍一拍屁股,走了。
他這一句話說到了黃達庭的痛處,黃達庭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才稍事平複。
挨了一個星期,西洋又來了,一進門來就說:
“哎,弟妹,我渴死了……”
黃媽應聲出來,見是西洋,又是搬凳子,又是端涼茶,開風扇。那個舅舅西洋一屁股坐定,軟塌塌的,身子弓成了一個“N”形,頭側起來看人,兩隻眼眶格外深陷,那眼光也就格外撲朔迷離。
“弟妹,來,借我兩百元錢,這兩天我手頭緊,又有許多事要辦,我一定在下月初歸還!”
西洋喝了一口茶,露出很是局促不安的樣子說道。
“誰不手頭一時趨緊的,缺錢你就到我這兒先挪挪!不要緊的。”黃媽遞給西洋兩百元錢說道。
“謝謝,謝謝!”西洋嘟噥到,接過錢,起身拍一拍屁股,走了。
過了一個多月,西洋果真把那兩百元錢還了。又差不多過了兩個月,正當大家開始把那個舅舅西洋給淡忘時,他又來了,這次他來,帶來了一條草魚,累趴趴地說道:
“這條魚是給你們的,老是打擾你們全家,我很不過意,想想親戚是應該多多走動的,不僅我這輩,下一輩都要走動,這點,我要給我兒子說說,不走就不親了,你們說是不是?”
說完,理清了喉嚨裏的一口痰,然後一屁股坐在那兒,像一條蜷縮的流浪狗,在等待著路人的施舍。
不久,黃媽也來了,西洋像猛地被誰抽醒了似的,顫聲對黃媽說道:
“弟妹,我那事還沒有辦妥,這下手頭又缺錢,我這兩天又要去見縣裏的幾大領導,所以,還想從你手裏挪借伍佰元用用,保證會還你的。”
於是黃媽起身拿了伍佰元塞給了西洋。
西洋接過錢,說:
“伍佰元,我一年內無論如何給你還清,好不?”說完,起身,拍一拍屁股,走了。
時光飛逝,一年,兩年,西洋再也沒有出現過,也不知他的退休老幹部待遇弄好了沒有,後來,聽說他不幸因病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