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她把車停在車庫前麵,女兒打開車門下去了。然後,那個中文名字叫李肖,洋名叫米歇爾的女孩兒站在車庫前麵的樹蔭底下,看著母親把車緩緩駛進車庫。她背的那個藍色背包對她來說顯得太大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上,但小女孩兒站得很挺拔。米歇兒要過八歲的生日了,她和父母親這些天都在商量著如何慶祝。除了邀請同學到家裏來之外,作為禮物,父母允許她領養一隻狗,這是她一直要求而未被允許的。

那母親從車庫裏走出來,來到前麵的院子裏。她摘下墨鏡,看見米歇爾站在那兒,偏著頭朝她微笑,嬌嫩的小臉兒上覆蓋著樹蔭和晃動的光斑。越過米歇爾背後那道白色的矮柵欄,她看見丈夫的同事貝爾教授正拿著一把大水壺澆灌環繞著走廊的那一圈花草,在他旁邊站著那隻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巴特兒,巴特兒隨著貝爾的移動而前挪、後退,亦步亦趨。貝爾的腰彎得很低,他的人過於謹慎,甚至有點姿態僵硬。他們兩家的庭院幾乎一模一樣,走廊下的盆栽植物、院子裏修剪整潔的草坪,門前的一棵大樹,房子後麵用褐色的木柵欄圍起來的花園。它們就像生活本身一樣按部就班,整飭而雷同,裏頭充滿著割草機、牛奶瓶、潔廁液、孩子和狗的氣味,男人們白天埋頭工作,晚上全家呆在一起看肥皂劇或娛樂秀。

她女兒滿八歲了,這是他們近來最關注的一件事。偶爾,她會回想自己八歲時在幹什麼,那時她的父母、她的姐妹都是怎樣生活的,但能想到的東西都模糊了:走廊上的小鐵皮煤爐,院子裏種的月季花,還有作業本和那個總和她一道回家的朋友。那時候的她遠比米歇爾懵懂,她想的事情應該很少很少。她想到在她生日的時候,母親會多炒兩個菜,並且給她煮兩個雞蛋。到她十幾歲的時候,她偶爾會發現生日那天桌上竟然擺著一個蛋糕,這已經是一個小孩兒能獲得的最好的生日待遇了。

母女倆正走向那棟白色的兩層樓房,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小孩兒尖聲喊叫著,仿佛呼嘯而出。他一跑到母親跟前,她就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於是他“格格”地笑起來。在小孩兒的後麵,跟著兩位滿臉皺紋、笑容可掬的老人。他們用鄉音很重的普通話對她說,傑森已經吃過晚飯了(他的晚飯時間和別人不一樣),說他剛才一直玩的很好,她離開以後他就在屋裏踢皮球,沒有鬧人。這群人簇擁著抱著男孩兒的女人走進屋裏。米歇爾從冰箱裏取出一瓶可樂,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母親有點兒疲倦,但為了不讓兒子失望,她仍然和他玩兒了好一陣子,直到米歇爾俯在二樓的欄杆上問她晚飯吃什麼時,她才停下來,哄著傑森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裏,讓爺爺奶奶陪著他畫畫。

剩下那母親一個人的時候,她站在客廳的中央,抱著雙臂,傾聽了一會兒從樓上傳來的各種聲音。然後,她抱起白色長餐桌上的花瓶,走到廚房去給花兒換水。她發現洗碗池裏還有一個傑森專用的小鍋,鍋底粘著已經幹了的、厚厚的一層燕麥糊,她想是公婆喂了傑森以後沒有來得及洗。她把花瓶放在旁邊的台子上,開始努力洗鍋。然後,她把灑在電磁爐上、操作台上和餐桌上的殘渣仔細擦了一遍。她喜愛潔淨,但老人們似乎不太在乎這些。盡管她曾好幾次委婉地提醒他們吃飯時可以盡量湊近餐桌,因為餐桌容易清理,但他們還是會把身子離得遠遠地,仿佛不好意思離食物太近似的,因此把湯汁、食物渣滓滴在地板上。她獨自包攬一切清理的活兒,在她幹活的時候,把傑森托付給老人。做完清理的活兒,她像貝爾那樣,拿個大水壺,開始澆灌栽種在走廊上和後麵花園裏的花。

她回到客廳,打開了音響,她喜歡在勞動的時候有一點兒聲音和節奏,這樣不至於太沉悶。她想到即將來到的那隻狗,想象著這個整潔、稍顯空蕩的客廳出現一隻狗會是什麼情景。也許會變得更淩亂,但也會有一些活潑的生氣,至少可以讓傑森多個玩伴兒。之後,在丈夫上班、她把米歇爾送去學校之後,傑森就不會隻纏著她一個人。她不怎麼看電視,覺得太吵鬧。每天上午,她送走女兒,做完家務之後,如果碰巧傑森睡覺或是被爺爺奶奶帶到外邊去了,她能夠獨自坐一會兒,她就會坐在客廳的沙發那兒,或者坐在廚房裏那張小桌旁邊。當她透過敞開的門或廚房窗戶望著走廊外麵的草地和小街時,風扇旋轉的聲音、樹枝搖動的聲音和小鳥降落時斂起翅膀的聲音都仿佛被放大了。隻有這麼一會兒,這棟房子和這個院子是她一個人的世界。很快,所有的人會陸陸續續地回來,他們會把她的世界填得很滿。

屬於她的時間並不多,她並沒有多少空閑去思考她的處境。傑森需要她哄著入睡,他睡得很晚。早晨,鬧鍾會叫醒她起來準備早餐,因為女兒不喜歡奶奶做的中式早餐。她還要給丈夫準備帶走的午餐飯盒,因為他沒有多少時間開車出去吃午餐,他的時間從來不夠用。女兒和丈夫出門了,把身後的一切留在家裏,留給她,包括他們用過的餐具,帶著他們氣味的衣服,被他們壓皺的枕頭,他們隨意擺放在桌子、椅子上的書和用過的杯子……她不能要求老人家整理這些,而等她把一切洗刷整理好,傑森又來了。下午,她接女兒放學,回來之後陪兒子玩一會兒,就到了該做晚飯的時間……這往往就是她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