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然後,會來一隻狗。米歇爾是個孩子,孩子們總想給生活增添新內容,她們的世界在迅速地擴展。而當人們大了,他們想把一切縮減,因為令他們煩躁的東西太多了,他們不堪重負。她並不是很喜歡動物,但她有點兒盼望著狗的到來了。當它來到這個家,她每天至少會帶它出去兩次,早晨,傍晚。在這樣的時間裏,她期望她能單獨呆一會兒。

她把客廳裏的一切收拾好後,走進廚房,準備做晚餐。她拉開冰箱門,有點兒茫然地看著裏麵塞滿的塑料袋。每一天,她都得做這種繁瑣的決定 – 這一餐吃什麼、下一餐吃什麼……她希望孩子和丈夫能吃得營養健康,而且要盡量避免重複,這並不容易做到。因此,每當她要去超市做一次采購時,她都會提前列好一張長長的單子,把要買的東西寫上去。她在冰箱前站了十幾秒鍾以後,做了決定。然後,她把頭發利索地挽起來,把晚餐要用的材料拿出來,放在水池旁邊的台子上。

當有車從街上經過的時候,她會抬頭望出去。在她心裏,她並非在焦慮地盼望丈夫回來,維持他們之間關係的早已不是熱情了,而是一種讓人安心的習慣,一種穩妥的感覺。可是當他回家的時間臨近時,她就會習慣性地等待,似乎隻有當他的車轉進那道門,這個家庭、這一天才算完整了。但這種完整的意義是什麼呢?她想。一旦當人們把自己托付給家庭或一種關係,他們就保不住以往的自我了,他們得讓自己變成一個角色、一個部分,承擔著屬於那個角色的義務,也獲得那個角色理應獲得的愛和其它東西。有時候,在那些充滿家庭美滿氣氛的喧鬧時刻,她發現她竟會突然感到一陣讓人心慌的寂寞和失落,她感到自己不在那兒,或者不完全在那兒,她甚至去偷偷揣測、觀察丈夫,看他是否在那兒。她心底深處掠過一陣讓她不舒服的顫動,就像一聲長長的歎息。她想到,在每一個家庭裏,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裏,都會有她這樣的一些人,她們在自己的家裏、在被填滿的同時卻仿佛麵對著空曠,她們的周圍充斥著各種聲音,但她們仿佛聽得見這聲音背後出奇的寂靜。

那天晚上,他們談到了夢想,這是米歇爾引起的話題。本來,在丈夫和女兒爭論中,她往往置身事外,可女兒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問媽媽年輕時的夢想是什麼。她一時沒有回答,丈夫卻替她回答了。他說,她想當一個女詩人,一個“嚴肅的”評論家。當他說這些話時,她大為驚訝,怔怔地看著他。他說得那麼輕鬆、隨便,還帶著開玩笑的神情,似乎她的夢想本來就毫無嚴肅性可談,它不過是個空想。她知道,一個家庭主婦的夢想是不會被任何人重視的,而他為什麼沒有想到,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孩子,她可能不會僅僅是一個家庭主婦,她並不需要把時間花費在列食品采購單上麵,她也許會真的成為一個不錯的詩人和批評家,她也會像他一樣有自己熱愛的事業,會有所成就,她也會經常出門,去開會、交流,會專注於智識的世界而不是禁錮在家務活兒的世界……他常對她說:“你的最大成就就是養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她沒有問過他,但她在心裏很多次反問他:如果你和我一樣,如果你的所有成就是養了兩個孩子,你是否會滿足?

她看著走廊上那盆夾竹桃正開著粉紅色的花。那些花兒在風中靜止不動,明豔、嬌弱,但它們很快就會凋零,會變得幹枯、難看。當她把鐵罐裏的即食蔬菜湯倒進鍋裏時,她看見丈夫那輛深藍色的福特車出現在街上。她看著他把車轉上車道,消失在她的視線裏。然後,他的身影出現在草坪中間那條碎石小道上。他像往常一樣提著那個黑色公務包,走到某個地方時微笑著朝廚房窗戶那兒掃一眼,仿佛他確信她就在那兒呆著。她繼續攪拌著鍋裏的湯羹,沒有喊他,也沒有笑一下。她那種等待的情緒平息了,但同時有種不易察覺的煩悶掠過心頭:又一天過去了,日複一日,平淡無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