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作家到達德州聖安東尼奧城的第三天下午,才想起打電話給那位叫李曼的“朋友”。其實他們還算不上朋友,隻是大學校友,但當時並沒有交情。她在文學院,他在商學院。不過他知道她,她是有名的文學院才女,校報文藝版的主編,她寫現代詩,還寫學院氣質很濃的詩歌評論。對於這些詩歌和評論,雖然他想不起任何具體的東西,卻認定它們曾給他留下不凡的印象,他樂於這麼想。至於他對她個人的那種雖然抽象卻還算深刻的印象,多半來自他的朋友。他那時候喜愛文學,認識兩三個文學院的人,他們全佩服她,經常提起她,讚美她將來會成為蘇珊?桑塔格式的人物。他當時暗自揣測他們對她的興趣不僅因為她的才華,還因為她長相漂亮。他記得自己曾表示過和她結識的願望,但沒有朋友樂意引薦,大概他對於他們那個圈子來說,畢竟是個局外人,此外,他隻是個“業餘愛好者”水平的無名小卒。總之,他和她沒有任何交情。

但是半年多前,作家在他的“臉書”網頁上看到一個陌生人的好友添加請求。他去查看這個人的網頁,裏麵隻有幾張一個年幼小女孩兒的照片。就在他差不多要拒絕添加請求的時候,那個名字突然浮現在他記憶裏。於是,他去查找她的個人信息,其中包括她畢業的院校。最後,他終於確定這個邀請者就是她了,這對他來說並不容易,因為此時距離他大學畢業已經十二年了。他留意到她也住在美國。

此後,她不時來走訪作家的臉書網頁,發一些節日祝福,或者表示她like他的照片,或是寫一句小心翼翼的讚美話。這樣,他們維持著聯係。有兩次,她給他發信息,希望他把發在國內某雜誌上的他的小說發給她一讀,因為她在美國買不到這些文學期刊。他在大學時候極力想要結交而不得的這位傑出女性如今聲稱自己是他的“粉絲”,這令他有點兒受寵若驚。於是,每當他接到她的溫柔“命令”,總會盡快把書稿發去。她總是很快看完,殷勤地發一些讚美話。本來,他想到他們可以超越一般的泛泛之交,發展一段友情,至少他可以委婉地表達一下自己當年對她的傾慕,而且不必擔心引起什麼誤會,然後他們就可以不時跳回那段美好而盲目的時光裏去,敘敘舊,談談自己的生活和真實想法……也許因為年紀大了,也許因為長時間的獨處,他偶爾很想找個人談談過去,總像個冒進的傻瓜一樣渴望真誠交心的友誼。他尤其喜愛女性的溫柔談吐和她們富有同情心的天性,希望能在與她們的交往中獲得一種並不會導致複雜關係的自由。但不知道是因為女性天性過敏,還是因為他這一願望本來就是異想天開,他常常遭到誤解或惹上麻煩。在他收到她那些殷勤卻有點虛情假意的信息時,他也是懷著這樣的願望,但接著而來的那些充滿溢美之詞的郵件讓他的熱情熄滅了。他想:既然她不能把自己放在和我平等的位置上,那我們之間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

在一封郵件裏,她這樣寫道:

“您已經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可您還能記起我這麼一個小人物,您這麼快地回複我的信,發來您的書稿,我難以形容我的感動。我能想象您一天會收到多少封來自各地讀者的郵件。

……

您不要提那個時候文學院的創作社了,我們那時候寫的東西多幼稚您一定知道,和您的創作相比,那根本不算創作,您才是真正的作家。我早已和文學絕緣了,是您的小說讓我重新回到那裏的。當我從網上看到您的名字,看到您取得的成就,我太為您驕傲了。可我自己呢,我一事無成,白白地把歲月都浪費了,我很害怕這樣和您聯係耽誤了您寶貴的寫作時間……”

就這樣,她稱呼他為“您”,她的信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這樣的主題:讚美他,表示對他的崇拜,同時不忘記責怪、貶低自己,稱自己為生活的失敗者。這讓他無言以對,他常常得花費很長的時間考慮如何回複這樣的信,要避免內容的雷同,要避免枯燥乏味、有氣無力的勸解,要避免暗藏得意的謙虛……他發現很難做到這些,漸漸地,他就疏於回複了,他也不再懷著那個不切實際的希望了。

當作家在臉書上發布近期將到聖安東尼奧城的消息時,他並沒有意識到她就住在聖安東尼奧。但三個多小時後,他就接到她熱情洋溢的郵件,詢問他的班級號和到達時間。他很擔心她去接機,因為他私下認為接機和被接機是世界上最尷尬的事情之一。兩個幾乎不認識也並不相互期待,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害怕相見的人,在一個浮華喧鬧的地方茫然地相互尋找……試想這是多荒唐的情景。他態度堅決地拒絕了她的接機要求。好幾封郵件來往之後,他終於答應到了聖安東尼奧就給這位朋友打電話,他們一定要相約吃飯。

直到第三天,作家才想起這個承諾。他當時正坐在敞開著的、位於酒店四樓的客房窗戶前麵,閱讀著一本日記。他的窗外是兩棵高大樹木的蓊鬱綠枝,他不時從讀著的東西上麵抬起頭,凝視這些綠枝,把它們想象成一片森林。他有點悲傷,又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氣。突然想起那個承諾之後,他覺得應該馬上給對方打電話,但又有點兒猶豫不決,甚至後悔做了這麼一個承諾。這是他每次打電話之前都會犯的毛病,他把它歸咎於自己長期獨處養成的對人事交往的惰性和怯懦,又把它看作一個證明,證明他實際上隻想躲進自我的孤獨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