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說服自己站起來,走到放手機的地方去。電話接通之後,還沒有響到第三聲,就已經有人拿起了電話,這讓他聯想到那個人可能一直在等著他的電話,這倒讓他有點兒羞愧了,解釋說這兩天都在開會,所以今天才抽出時間打電話。這是他們第一次通話,他聽到電話那頭兒是個音調稍高但有點細弱的聲音,稱得上溫柔動聽。一開始他們都有點緊張,話說得斷斷續續,總是撞到一塊兒,或者同時開口,或者同時沉默,或者同時說:“你說……”
談話進入正常狀態之後不久,電話裏出現了第三者。作家聽見一個小孩兒的叫聲,然後似乎發生了某種爭執,電話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他聽見她壓低聲音、威脅地連說三遍“No”。通話暫停了,小孩兒發出哭鬧聲。他等了一會兒,正猶豫著是否掛斷電話,她的聲音又出現了。顯然,她在和小孩兒爭奪電話的戰爭中獲勝了,她對他解釋說,那是她的兒子傑森,是她第二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她現在得把他按在旁邊的沙發上了。作家說:“我聽到了,小孩兒正發出被壓製的哭聲。”在他的想象中,她正一隻手把小孩兒麵朝下牢牢按在沙發上,一隻手緊抓著她的電話,她此時的姿勢一定相當狼狽,而小孩兒傑森雖然哭著,卻虎氣衝天,他一定手腳並用地反抗著。她聽到他的話笑了。這時,她在電話另一邊又喊起來:“媽,你快來把傑森抱走,你怎麼讓他跑過來了?”盡管隔著相當的距離,他還是聽出了她語氣裏的不耐,這和她剛才說話的口氣不大一樣。然後,他聽到一個老人的聲音漸行漸近,念叨著:“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小寶寶,你怎麼跑了,一會兒沒看住,你就跑了。”最後又是老人、孩子、女人的聲音絞纏在一起,一片混亂,掙紮、安慰、呼喚、妥協、低語……小孩兒和老人似乎離開了,他已經失去了聯想的樂趣,在電話這邊呆立著,有點不快,不明白為什麼她不能找個清靜的地方接電話。
她終於回來了,一連串地說“對不起”。
作家說:“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傑森是你的第二個孩子,他有個姐姐還是哥哥?”
她說:“有個姐姐,快過八歲生日了。”
“恭喜你,兒女雙全。替我祝你女兒生日快樂。她叫什麼名字?”
她輕笑了一聲,說: “謝謝。她的中文名叫李肖,英文名叫Michelle。你看看,一大家子,拖家帶口的。我公公婆婆都住在這兒。”
“挺好的,這樣熱鬧,天倫之樂。”
“本來應該讓你到家裏吃飯的,但我怕你覺得太鬧騰,家裏有兩個小孩兒……”
“你太客氣了。”他不置可否地說。
她稍微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今天晚上我就應該帶你出去走走,但是突然間有個急事……”
“你千萬不要操心,”他急忙說,“我這裏該逛的地方都看過了。你忙你的,我今天晚上還有一點兒東西要寫。”
“這樣的話,我更不能耽誤你。你是要寫小說嗎?”她的聲音似乎突然變嚴肅了。
“不是,是一篇報紙專欄,胡說八道,東西很簡單,但要趕時間。”他說。
“我知道。”
“你喜歡小孩兒嗎?”她突然問他。
“喜歡。”他順口說道。
“你有孩子嗎?”
“沒有……我一個人。”他說。又補充道:“但我喜歡和小孩兒玩兒。”
“哦,”她笑著說,“和小孩兒玩兒和養孩子可是兩碼事。”
“我知道,在這方麵,你絕對是權威。”
“這算什麼權威呢,”她聽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每個女人都會養孩子的,有了孩子,自然就會養。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作家呀。”
“作家算不上什麼……”
“你太謙虛了。”
話說到這兒,已經到了無聊的境地。他們之後很快步入正題,做了決定,約好第二天中午李曼來酒店接他,至於是去她家或是別的地方,卻沒有說明。她隨後記下了酒店的名稱和地址。作家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任務。他站到窗戶前麵看了一會兒外麵的大樹,覺得任何約見都像是負擔。但他又害怕自己越來越孤僻,他覺得一個小說家應該盡可能地了解生活,應該不至於對他人失去興趣,何況是一個他曾經十分好奇的女人。說實話,剛才那個電話有點兒讓他失望,他對雜亂、幹擾性的東西一貫反感,而那個電話正是給他這個印象。他很難想象一位忙亂的、兩個孩子的母親還會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這和他年輕時代想認識的女人有什麼關係呢?他決定不讓這件事占用自己太多時間。然後,他走到小操作台那兒把咖啡煮上,繼續讀桌子上攤開的那本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