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太太那容光煥發、當機立斷而又非常自以為是的形象在她腦海裏閃現出來。某一天,那女人穿著一件火紅的大開領緊身羊毛衫,對她說:你可以到我這兒來學舞蹈,你不一定要工作,但不能天天悶在家裏,悶在家裏對我們女人沒有任何好處,我們需要 — 空氣!
女人站在高大的衣櫃前麵。衣櫃的門敞開著,她瞅著掛在裏麵的一件件衣服。晚餐後,在貝爾教授家裏有一個小小的酒會,邀請了他們,還有一些別的學院同事和他們的妻子。在所有的妻子裏頭,男人們隻會特別注意貝爾太太,即便是書呆子也會被外表光鮮的女人吸引。她回想著,竟然撇嘴笑笑。貝爾太太穿著一件綠色的、料子發光的低胸禮服,昂著頭把戴著成串項鏈的脖子拚命拉長,裝扮出一副高傲的樣子,端著酒杯走來走去。那時候,她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些酸楚。其他的妻子,尤其是中國學者們的妻子,總是很謙虛、含蓄地站在一邊,好脾氣地微笑著,她們衣著普通,也沒有什麼身段可言,或者幹脆把展示身段暗自視為放蕩的行為。
“我們需要 – 空氣”貝爾太太那為了強調而刻意放緩的音調在她腦海中回旋,成為一個奇特的、聲音的漩渦。她想,那個女人的空氣就是跳她那怪異的舞、猛踩節奏、扭動腰肢、和她的學生喝酒、遊逛。她的眼神、言談和姿態總像是在宣布: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她並不考慮那麼多,而她的丈夫仍然寵愛她,其他男人仍然追求她。這個世界!而她卻從不認為貝爾太太有什麼真正迷人之處,她的一切都是故作姿態,在她那些姿態背後,仍然是一個粗放的美國女人。除了她的化妝之外,她沒有一樣是細膩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尖刻地批判貝爾太太,覺得好笑,猜想這裏麵可能有點嫉妒的成分。追溯到十多年前,她不就是貝爾太太那樣的人嗎?她精心地裝扮自己,她熱情、善於和人交談,一點兒也不在乎成為男人們目光的中心。可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變成了一個站在角落裏默默觀看的女人了,她並不比貝爾太太老,可她的心疲倦了。今天晚上,丈夫對她似乎不太滿意。當他們走回來的時候,他建議她多買幾件像樣衣服,不要考慮價錢。她驚訝地問:“為什麼呢?”他說:“女人家愛打扮點兒不是挺好。” 她心裏已經受了傷害,生硬地說:“我又不是貝爾的老婆,我還得照顧孩子,我哪有那麼多時間打扮自己。”丈夫沒再說什麼。
過一會兒,他假裝關切地問起了她明天和朋友的會麵。
“你準備帶人家去哪兒吃飯?”
“還沒有想好。”她冷淡地說。
“去環境像樣點兒的地方,人家輕易不來,‘卡洛斯兄弟’不錯。”他說。
“人家不一定喜歡吃墨西哥餐。”
“你沒有問他嗎?”
“我忘了,我打電話的時候傑森過來搗亂,我該問的都忘了問了。”
他笑了一聲,又問:“你朋友是個作家?”
“是啊,很有名的作家,寫小說的。”
“哦。他叫什麼?”
她很驚訝他會問這個,說:“你問這個幹什麼?說了你也不知道。”
“我可以去google他。”
“算了吧。”她說。
“不想說就算了。”
她真的不想說。
站在衣櫃前麵的女人審視著掛在那裏的幾件連衣裙:它們都顯得那麼日常,尤其是她今晚穿的那條深藍色連衣裙,保守、沉悶、呆頭呆腦。她把其中一條紅色帶圓點的裙子取出來,掛在最靠邊的地方,決定明天穿。然後,她突然想起烘幹機裏的衣服,趕忙跑去樓下洗衣房,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撐起熨衣板,開始燙丈夫的襯衫。她的心情漸漸釋然了,襯衫散發出的潔淨氣味和燙板暖熱、蒸騰的氣息似乎給了她安慰。她想,有的人並沒有什麼空氣,他們也不一定覺得痛苦,因為他們總是在忙碌,總有另一些事等著他們去做。她現在隻想把每個衣角燙得筆直妥帖,想一邊幹活,一邊不受幹擾地想想明天要和朋友見麵的事。想到他,她有種奇異的感覺:他離她很遠又很近,他仿佛和過去聯在一起,他仿佛能把那些魂牽夢係的舊時光,把記憶都帶回給她。它們太遙遠了,完全離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