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門和牆壁,她聽見傑森在客廳裏的嬉笑聲,還聽見米歇爾在對著弟弟嚷。她想象自己穿上貝爾太太穿的綢緞禮服,緊緊地裹住身體,走到外麵去。米歇爾看了會發笑,傑森會跑上來,立即竄到她的身上,當她俯身抱他的時候,裙子會發出撕裂的一聲脆響……丈夫為什麼不明白這一點呢?他大概隻會覺得她變邋遢了,他不知道一位母親隻能按照孩子的需要來穿戴。她已經很久不穿裙子了,因為她要把傑森抱上抱下,要隨著他鬧騰。她多害怕自己變成一個邋遢、暗淡的女人,但她今天晚上體會到那麼一點兒屈辱:就連丈夫也對她的裝扮不滿,這是她以往不能想象的。可能事實就是,她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去愉悅男人了,他們的目光對她來說不重要了,因為她有了孩子。她現在最怕失去的就是孩子對她的愛,她想到米歇爾會嫁人,和一個陌生男人組成自己的家庭,她想到傑森長大了,愛上了個年輕女孩兒,會疏遠她、避開她。這讓她痛苦……
她聽到丈夫在樓上的書房裏走動,他的腳步聲很輕,但她幾乎會本能地去捕捉這細微的聲音,她習慣性地捕捉著這房子裏的一切聲音。半麵窗戶的玻璃推開了,花園的氣味從那兒滲進她的洗衣房裏,這股泥土、青草和花兒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似乎在夜色裏變得更濃鬱了。不知道為什麼,它勾人浮想,讓人憂傷,仿佛有些過去的回憶、一些秘密就掩藏在那裏,在迷茫的夜色和朦朧的、別處映照過來的光裏。她還愛她的丈夫嗎?她已經不知道了。但她也沒有愛別人。像花園裏那些開過的花,她的愛意仿佛枯竭了。回想起戀愛時候的往事,覺得那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事。她記得好多年前在那條街上看見他時的情景。將近夜晚十一點的時候,他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有點兒茫然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那是大學的假期,他去她家找她,她父親告訴他她出去了。他不知道她會幾點回來。於是就在靠近她家的路口等她回來,從八點等到十一點,很難想象,在那麼長的時間裏,他就那樣看著一個個行人、辨認著。當她最後看到他,她心裏湧起一股極度激動的愛意,朝他跑過去……
當她拿著那個深紅色的蒸汽熨鬥燙他的襯衫時,她的眼睛盯著領口一些皺紋般的小褶子,另一些畫麵卻以奇特的清晰感從她腦海中閃過:路邊舊樓灰黑色的牆壁,燈柱和緩緩在路麵上鋪開的桔色的燈光,還年輕的、丈夫的臉在燈光下麵帶著迷茫的熱情,那雙眼睛專注地盯著某個方向。他和樓上那個走來走去的人不像一個人。那時候他有一種近乎愚蠢的熱情,是這熱情感動了她,她毫不懷疑,那就是愛。但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驗證彼此的愛情了。多年來的生活已經把他們連在了一起,他們緊緊守住對方,這也許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分離的不適和疼痛。現在,當他們和孩子在一起時,才顯得親昵、自然而融洽,而在某些兩個人單獨相對的時刻,卻充滿陌生感和無所事事的空虛。
那個羞怯的人現在變得開朗活潑,他習慣了社交生活,和同事們的太太有說有笑,至少她們都不討厭他。於是,事情發生了有意思的變化,人們如今說她很幸運,嫁了這麼好的丈夫,而過去人們常說丈夫幸運,追到這麼好的姑娘。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感到羞愧,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這麼暗淡無光、缺乏趣味的女人。她幾乎沒有什麼話可說,她的衣服那麼居家,一點也不適合喝酒的場合。她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覺得她特別,而她也懶得引起他們的注意。她和另外兩個好脾氣、不怎麼會說英語的中國太太待在一處,仿佛賭氣似的,她們不在乎這屋子裏的其他人在談什麼,她們聚成一個小圈子,無休無止地談論著各自的孩子,探討著孩子們的喜好和撫養他們的方法。可她隱隱約約有種屈辱感,因為她認為這兩個太太是什麼都不懂的家庭婦女,而生活多奇怪,最終把她們放在了同一個層麵。
米歇爾一定已經上樓去了,傑森也許玩兒累了,客廳裏安靜下來。丈夫仍然在樓上踱來踱去,當他煩躁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呆在書房裏,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她看不見他,但她聽得見他。她覺得他的煩躁一定和自己無關,因為她已經引不起他的煩躁了。過去有一段時間,他們吵架吵得昏天暗地,那時候他們有很多恨,也有很多愛,很多眼淚、傷害、莫名其妙的激動情緒。女兒慢慢長大,突然從某個時候起,他們就不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