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燙好所有六件襯衫,把它們拿上樓,掛進臥室裏丈夫的衣櫃。傑森在沙發上被奶奶哄睡了,她又把他抱到樓上他的房間,放在他那張小床上。房間裏沒有開燈,她借著從樓道透進房裏的光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他那幼小身軀的輪廓看起來那麼柔軟,讓她心裏萬般感動,覺得他比什麼都珍貴。丈夫的責難帶來的委屈,還有她坐在熟睡的兒子旁邊感到的那種可怕的愛,她對自己的懷疑,這一切突然彙集成一股攪動情緒的強烈力量,讓她流下淚來。她起身把房門關上了,自己就浸在黑暗裏。她的手很輕地放在兒子細小的腳踝上,忍不住倔強地想:我並不愛別的男人,我隻愛他。
她回到自己的臥房,躺到床上,隻留了一盞小台燈。丈夫走進來,問她:“你還沒睡著?”
“要睡著了。”
“累了吧?”他問。
“還好。你也忙了一天,喝了那麼多酒。”她聽到自己說得那麼平淡,毫無情味。她猜想自己此時的眼神也很渙散,於是側身躺過去,不再麵對他。
“我不累,幸虧剛才查了查郵件,明天九點係裏有個會議,兩天前就發通知了,但我漏掉了,今天秘書又發了一封提醒郵件。”
“幸好你又查了一遍。”她無聊地說,心想他是否又要講一堆係裏的事情,譬如明天的會議,某些教授新發的論文,管理職員的懶散,或者複雜的人際關係,他是否又會講到猶太人如何拚命地相互提攜,而華人之間又如何充滿冷漠和猜忌,講到論文的影響因子、目前最讓他煩惱的環節等等。但丈夫今天似乎也累了,換上睡衣就去了洗澡間。
她在台燈柔和的光裏閉著眼。關於明天的約見,她似乎已經預感到那位朋友會對她失望,她想到很多這樣的相見最後都是失望……丈夫洗完澡出來,在她身邊躺下來。他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後翻身過來抱住她,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胳膊上。他整個人朝她轉過來,把她摟得很緊。她知道他想要什麼,但她累了,她的身體裏一絲熱情也沒有了。她隻好假裝睡著了。最後,他不再打擾她,翻身睡去。她仿佛聽見他歎氣,心裏有點兒愧疚,但她很快擺脫了這種內疚,認為如果作假反而是欺騙了他。她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書,在那裏麵,勞倫斯說性是人的一股火焰,那麼她的火焰熄滅了。
她想起一個男孩子,十六歲,也可能是十七歲。他是她的鄰居、同學、一起長大的玩伴兒,也許她小學的時候喜歡和他一起玩,但長大以後,她對他沒有感覺了。那是高中時代的暑假,那個男孩子的腿摔傷了,他住在醫院裏,想讓她去看看他。於是,一天晚上她去了,她看見他仰躺在病床上,一個人,表情絕望,一條腿上包紮著厚厚的白紗布。“很疼嗎”她問他,突然對他憐憫了。他說“很疼”,而且還解開紗布的一角,讓她看了一眼傷口的縫線。病房裏有兩張病床,另一張床上是一個老人,已經睡了。“你媽媽呢”她問他。“她已經回家了。”他說。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給他講了一些發生在同學們之間的事。後來,她要走了,他說“再坐一會兒”。“不行,太晚了”她說著,就要站起來。可他突然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他就像瘋了一樣,不顧那條受傷的腿,壓在她身上。他那張臉熱得發燙,她現在還能回憶起他那個瘋狂的樣子,他不顧一切地在她的臉上和胸脯上亂吻,他的身體還不斷地向她衝撞。她拚命掙紮,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才醒悟過來。她推開他的時候,發現他哭了,可她隻是覺得屈辱、憤怒。從那以後,她總是回避他,再也不願單獨和他在一起了。現在,她想起那張臉和他那燙得可怕的皮膚,覺得他那麼可憐,那麼脆弱。她覺得丈夫有點兒像他,隻是他無法像那個男孩兒一樣在她心中激起憐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