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兒不舒服,頭腦昏沉,她竭力打起精神,抓住他們交談的內容,總算弄明白了女兒正在談論她的野營。
“還有兩天我們就出發了,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呢。”米歇爾說,搖著頭。
“你需要準備什麼呢?”做父親的很灑脫地說。
“太多了,爸爸。要知道,我們要去野外,有很多必須帶的東西。防水的鞋子和衣服啦……”
“你有呀。”她插進來說。
“我知道,媽媽,但是我不知道你把它都收拾到哪兒去了。”
“你今後應該收拾你自己的東西,這樣你就知道哪些東西放在哪兒。”他說。
“我也想這樣,可是媽媽害怕我把東西拉的亂七八糟。”
“我會幫你找出來的,還有其他需要帶的東西,你學校以前發過一個單子,我還放著。”她說。
“太好了,媽媽。”女兒說。她隨後跳起來親了父親和母親一下,說:“我今天真的很高興,謝謝你們,大家都玩兒的很愉快。”
“主要應該謝謝你媽媽,東西都是她準備的,計劃了好幾天。”
她笑笑,想說什麼但沒有力氣說了。
“到時候提醒我別忘了帶相機。”女兒說,“其它還需要帶什麼呢?”
“防曬霜,防蚊貼,一些常要藥,”她竭力地想著。
“總之盡量輕裝上陣,肖肖,一些不是很必要的東西就不要帶。”他說。
她有點兒厭煩他那種輕易說話的腔調,仿佛因為他不用操心這些雞毛蒜皮,雞毛蒜皮就完全不重要。她最後說:“你們都不用管了,我會收拾好的。”她現在隻想早點躺到床上去。
這時候,傑森他們從樓上“轟轟隆隆”地下來了。小男孩兒看見一大堆漂亮的禮物盒子,立即興奮地撲上去。於是,在他和姐姐中間發生了一場戰爭。最後,米歇爾毫不客氣地把她的禮物都搶走了,隻留給弟弟兩三個空盒子。小男孩兒對盒子也很滿意,況且那上麵還有一些折成花朵的彩色緞帶。他坐到媽媽腿上抱著盒子起勁兒地玩起來。 米歇爾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去了。丈夫逗了傑森一會兒,也到他的書房裏去了。她抱著傑森坐在餐桌那兒。兩個老人現在總算解脫了,他們打開電視,熟練地調到每天看的中文台。不知道為什麼,電視的噪音也讓她感到生活的空虛和灰暗。
她想哄傑森睡覺,但老人告訴她,傑森下午睡了一大覺,這會兒還不想睡。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麻木地陪著兒子玩耍,盡量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他總算對盒子厭倦了,於是她抱他到洗澡間,哄著他洗漱。他好不容易同意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要求媽媽給他念了一會兒書。他睡眼朦朧了,她於是把手裏的書放在一邊的小桌上,側身躺下來,躺在他的旁邊,一隻手輕柔地、有節奏地拍著他。她閉上眼哼著歌,後來意識到這是她母親經常哼起的歌。她看見她(她很久不見的母親)又站在那昏暗的廚房裏,牆壁已經被油煙熏黑了,高大的三角架上放滿了她的工具,那是各種各樣的鍋,各種各樣的裝盛食物的罐子和鐵皮盒子、玻璃瓶子,母親站在那個生了鏽的鐵架子前麵,仿佛她就一直站在那兒一樣。她討厭那種生活,被調味料、油煙和三頓飯埋沒的生活,缺乏思想和冒險的生活。她為母親惋惜,她批評母親圍著灶台轉了一輩子。可在她接受了那些新觀念、新思想以後,她又返回了母親的生活。一層霧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想念母親,心裏有說不出的憂愁,仿佛命運沉悶的循環注定要把她綁在它們的輪子上。
她要想點兒快樂的事,快樂……於是她就想她的朋友,他聰明、善感的談吐,坦誠的風度,與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卻讓她感動的他的小說。她把他們見麵時的許多細節重新回憶一遍、兩遍,她確定自己喜歡他,她為什麼就不能喜歡他,像喜愛朋友那樣喜歡他呢?也許她隻是喜歡成為他,他的生活不就是她曾夢想卻永遠無法接近的生活嗎?他是她在另一個時候、另一個世界的影子,是她給自己畫過的像。而在她自己的生活裏,很多東西是白白浪費了,很多東西……她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最終她隻是生活在別人的生活裏,那就是她存在著的唯一意義。如果回到過去,她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它根本不是生活,是消磨。可惜那個人也走了,他們很可能不會再見麵了。人生就是這樣,美好而快樂的時候總是稍縱即逝,可呆板、一成不變的東西卻一直持續著,讓人變得邋遢、麻木,帶走了他們的熱情和幻想。他不是為她惋惜嗎?他說:你把我們襯托得都像傻瓜。她多麼感激他這麼說,又多害怕他提起過去的事。她不敢回想那個時候 – 美好的青春時代,可她的記憶自然而然地跑回去了。一群年輕熱情的人住在某個山頂旅館裏,他們喝著酒,談文學、藝術、愛情,激動地說起自己喜愛的和反對的東西,老喜歡引經據典。他們從旅館走出去,決定走到外麵寒冷的雪地裏去,因為那時的月光非常清亮。他們勇敢地在積雪的山道上走著,談論著詩歌,詩人,以及他們並不了解的生活。一個女生說:“夏天曾經很盛大”……那時候的生活是一團熱氣騰騰,她看不清它,但知道它灼熱、洋溢著快樂,它變成一顆越來越遠的星星,正在熄滅、死去。對於現在、未來,過去就像是一個夢,對於人生,青春就像是一個夢。她昏昏沉沉地想著,這是真的嗎?詩人說的是真的嗎“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阿多尼斯,誰說起了他的名字?為什麼有人知道她曾熱愛過的詩人、說出了他的名字?孤獨是神聖的,是一座花園。哦,是有這麼一座花園,就在她的窗戶底下,黑漆漆的、覆蓋著夜色。花園裏曾經鮮花盛開,但她現在走進去,會看到什麼呢?一座荒廢的花園,殘存著枯敗的愛情、荒蕪了的夢、化成了泥土、消失不見的女人……啊,她覺得自己老多了,甚至記不起年輕時候的樣子了。渾濁的記憶之流要把她卷走,她腦海裏氤氳著想象和記憶纏繞在一起的霧靄……她的意識仿佛還在頑抗,她想掙紮著爬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但疲倦讓她失去了意誌。最後,她躺在兒子的小床上、靠在他幼小身體的一側睡著了。
2013年2月28日於休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