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往事前塵(6)(1 / 2)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記得轉世投胎來找我報仇。你記得我的臉,記得我的名字,我叫賈珍。別找錯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過燭台——好吧,要死的話,都同歸於盡好了!她將燭台往賈珍身上擲去,拚命地擲去。

賈珍本能地一閃,不得已鬆開惜春。

惜春看見秦可卿撲到她的身上,哭著,叫著:“惜兒,我是你的娘,娘不會不管你!”

惜春感覺扼在脖子上的手鬆了,卻又有一雙無形的手伸過來,掩住了似的,她抱住可卿叫——娘。

這輩子,唯一一聲叫出口的娘。

她記得可卿的淚,像鋪天蓋地的洪水,沾滿了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覺到那淚是熱的,熱得像燭油,將她整個燙穿了,從此以後千瘡百孔。

夢裏,很多事都悠悠地過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晉了貴妃,聖眷隆重,回府省親。轟烈烈大觀園蓋起來了,姐妹們都住進去了,詩社起了幾番。劉姥姥來,老祖宗囑咐她畫園子,這麼多事,怎麼一會兒就過了呢?

休將短夢擬黃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遺忘的,情怨隨時光靜靜衍生,卻最終在時光裏湮滅。生活原是這樣如刺又平順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睜眼時,又看見榮寧街上遮天的白幡,靈前仍是供用五品職的執事等物。難道還是那一天嗎?再定睛看時,已經不是那口檣木棺材,靈牌幡上的名字已經換成了賈敬,眾人高抬的是一口金絲楠木棺材。

好像過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鏡子裏的自己微笑著歎息:“也許我早就老了,卻是今天才願承認。”

她回頭問身後的入畫:“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過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麼。”入畫邊給她梳頭邊閑閑應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裏的月影那樣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還沒開放就已經開始凋零的薔薇。

一時梳洗畢,眾人皆來拜望,一撥一撥的如同藕香榭外不絕的水紋。惜春少不得一一應酬,本來心無波瀾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攪渾了,攪得胸腔裏發酸,看著流了幾滴淚才作罷。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過送出暖香塢,回身就把房門閉了。眾人憐她小小年紀父母俱喪,也不跟她十分計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放心不下,三天兩頭打發人來問寒問暖,囑咐鳳姐兒多照料著些。

惜春心裏厭也說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謝,一套套戲碼做足了,來的人方少了些。饒是這樣還鬧得暖香塢人仰馬翻。入畫領著幾個婆子,一迭聲的打簾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無奈何,府裏規矩大,等閑身上不幹淨的婆子丫頭,不過是在外麵粗使,一概不許到屋裏來。正經忙碌的隻有入畫和幾個小丫頭。

起先入畫還不知道,照樣日日做足功課,眼見人來得不再那麼轟烈,心裏奇怪。待惜春告訴她原因,暗地裏免不了鬆一口氣。但人又自有一股賤意,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閑了,站在房裏倒有些茫然。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裏對弈。入畫來來回回的不知道做什麼,又不敢打擾,隻拿了魚食靠在廊下的欄杆邊看魚,百無聊賴中用手摩挲著欄杆。青碧的欄杆將手越發襯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樣青白分明。她就這樣靠著,看著水,一邊想著脈脈心事,這裏的水也不壯闊,也不浩渺。隻森森的魚鱗似的白,像一麵蒙上了霧氣的鏡子,就是這樣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萬壑,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畫正看得入神,身邊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紀輕輕的歎什麼氣,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嗎?”

入畫猝不及防,嚇得一驚一跳,抬頭看,一張馬臉湊過來,細嘴細腮,一雙吊三角眼,笑吟吟隻看著自己。定睛看時,原來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慣會倚風作邪的老厭物。

“你作死!這樣的話也是這裏渾說的嗎!仔細我回上頭去,二奶奶一頓板子喂飽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畫用手撫著胸口罵。見是她,先自不喜,繼而又驚又怒。入畫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別人的氣說不得也就忍了,現在連這樣爛泥坑裏枯葉似的老婆娘都敢來笑話她。入畫氣得手顫,想生生給她兩耳刮子,想想還是忍住了,隨手將魚食撒在池裏,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

王善保家的也不著惱,丟了個眼色,笑意不減隻跟著她,入畫心下生疑,特意往沒人的地方走。這園子裏假山花木茂盛,樹蔭底下石頭背後,倒是方便說話。

那一蔽陽光清冽,照不到這裏,假山背後,花草濃密,陰影叢生。石頭上冷絲絲,沒一滴陽光。入畫伸手一探,笑道:“這石頭涼,大娘仔細冷著身子。”說著拿出塊手帕子墊在石頭上讓王善保家的坐了,一邊自撿了塊幹淨石頭,離王善保家的遠遠坐下。剛才的一刹那,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鰍,且看她什麼話說,再作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