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夫人。”惜春退了一步。她立在一步之外,知道自己身份已變。不再是小姐,而是媵妾。早有喜娘牽引著去新置好的廂房。大紅蜀繡的錦衾上早鋪了一方素絹,惜春立在旁邊靜望,見她忙好,取一封喜錢打賞了,並沒半點嬌羞,她已經十七歲,比陳侯夫人嫁時還大——王夫人教過了這承歡之道。她自己知道,沒有羞恥的權利。
喜娘果然千恩萬謝地接了,出去掩了門。惜春坐在床上,望著燭影,房門輕響,她聽見腳步聲停在身後,知是陳侯來了。她站起來盈盈下拜:“妾身惜春伺候。”
抬眼時,望見自己的夫君,年邁老朽的男人,身材自有些臃腫,氣勢卻不弱,雙眉濃黑。一雙眼睛銳利如鷹,切切地看住了她。惜春溫順地靠近他,替他寬衣解帶,知道自己不能有一絲厭棄的表現。一絲亦不能。
陳侯由她服侍,盯住她許久,終於閉上眼睛露出一點兒笑容。
風卷殘雲,被翻紅浪。年邁的陳侯比年輕人更迫切,更猛烈,如懸崖上砸下的磐石決意壓碎她嬌花軟雪似的身子,毫不憐惜。因為可能下一次,就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惜春閉了眼,由得他去忙,隻從喉嚨裏遊出呻喚來——聲音可以比肢體扭出更多的花樣。“老爺……”她在他身下,細弱地遊吟,“饒過我。”這是作戲,她比誰都清楚。他縱然身材魁梧筋骨結實,皮膚卻已鬆弛,沒有一點鮮嫩的氣味,畢竟是年齡不饒人。惜春在他身下,猶如埋身於枯葉堆裏。最緊要是沒有一點兒火星,埋死在枯葉堆裏也燒不起來。
短兵相接,她竟然不覺得痛,卻叫出來,眼角一樣滑下淚水,仿佛痛極。她心裏如日晝交錯,光影淩亂,閃念間劃過馮紫英的臉,深入血骨的人,原來不是他。
他在她身上一陣劇顫,不動了。緊抵著也滑出來,又濕,又冷。她感覺被人抱緊,接著又鬆了,那個人終究不能久戰。他抱住她兀自喘氣:“惜春,惜春,我會死在你這千金難買的身子上。”
“老爺。我是你的人了。千金難買也是你的人。”她撇撇嘴溫婉地說道,一任香汗津津,卻抬手去撫他的臉。這是溫存,虛情假意也要溫存。
“是。”他的手兀自不舍地撫摸著她的身子,卻終於力不從心沉沉睡去。她在他身邊長長地出了口氣,渾身疲乏,卻無困意。
次日晨起,惜春強支著身子要服侍陳侯起身,他按住她,臉上流露的眷戀溫柔是令下人驚訝的。“你不必起來,好好休息。”回身吩咐下人,“好好照顧姨娘。”惜春溫婉笑著,點頭,返身倚在枕上,一直看著他出去,將臉轉向裏麵睡下,下人亦知趣地退出,她的地位,在陳侯的溫柔一顧中悄然確立。
等人都去盡了,惜春下床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一夜風霜,她看自己的眉眼,原來不是像人傳說的那樣立時會變,她還是她自己,隻是內在裂變粉碎,與先前劃開巨大鴻溝。
惜春離了妝台,懶懶地披了袍,現在還早,不到給夫人請安的時候,她站到窗口,取了一枝白玉蘭,靠在美人榻上,拿在手裏撥弄。
晨光,寂寞。飛鳥單行。
她去請安,由丫鬟領著邁過垂花門,走過玫瑰月季花枝頭交搭的月洞,進西花廳,這是陳侯平素宴席之地,裝修得十分精致。繡閣參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簾,玉鉤斜卷直達陳侯夫人住處。沿途一些妙齡丫鬟來往,見她們來,都垂手讓道,顯然已是知道新晉的姨娘。
到了夫人處,惜春旁邊的丫鬟脆聲叫道:“惜姨娘來給夫人請安。”
惜春聞言心裏一頓,有一點恍惚,暗暗笑起來——說的姨娘就是她,這一愣神正好在門口站住了。接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便有人給打起簾子。惜春走到門口,輕輕提起了寶藍金銀絲繡的裙子,跨過那半尺多高的門檻。丫鬟跟進去,放下了門簾子。
夫人剛剛起來,尚在梳頭。見她來,因笑道:“你來得可早,我才起呢。何不多歇一會兒?”惜春走過去,道:“讓我來吧。”說著接了丫鬟的梳子,輕輕幫她梳頭。夫人道:“這怎麼使得,還是叫她們來吧。”惜春卻不停手,微微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我來就是服侍您和老爺的,您何必同我客氣,伺候您原是我該做的。”
夫人笑著,也不再拒絕,端坐在鏡子前由她去。一時弄好,見自己發型煥然一新,喜得笑道:“你果然手巧。”又見惜春隻穿了蟹青緞鞋,鞋上別無花樣,隻鞋尖綴了米粒大小的珠子,將她打量一番笑道:“你也太素了些。”夫人看著光豔逼人的惜春,觸動心思,心又一灰——饒是這樣也要驚於惜春容光瀲灩。到底是年輕。她也有過這樣的年輕,隻是遠到如孤帆遠影了。當著惜春的麵還要拿住了,不能露出失落來,她自失地一笑,轉臉望著惜春的丫鬟道,“不知她們服侍的可用心呢?可惜了入畫那丫頭沒帶過來,你一人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