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是耶非耶(1)(1 / 3)

那片竹林,是在馮府的花園裏,惜春下車時看見,愣了一下。她想起黛玉。

車在垂花門邊停住了,二門裏早有人去通報大總管。入畫先由人扶著下了車,再反過來接她。

“姑娘你小心。”入畫在車底下仰著臉說道,“可算等到了。”前麵轉來一個男人焦急的口聲,惜春站穩了,轉過臉一看,來人身著素布長衫,腰間係一根鏽色絛子,外麵套了一件灰鼠夾襖,顯得氣派而不奢華,他眼眸晶亮,雖是深鎖眉頭也不損他的幹練。臉頰微豐,顯得老成許多。惜春認出他是來意兒,有點驚訝,跟記憶中的形象已經完全不一樣。

來意兒幾步趕過來打千道:“奴才張遠義給姑娘請安。”

“免了。”惜春將下巴一抬,問道,“你改名了?”

“是!”來意兒點頭,“爺恩典,恢複奴才本姓。”

惜春看著他,若有所思,一陣微寒,她禁不住咳了兩聲,扶著入畫對來意兒說:“我要去見爺,這會子方便嗎?”

來意兒伸手找身邊的小廝拿了燈籠一麵在前麵引路一邊說:“方便,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您來。”說著親自打起燈籠引路,邊走邊囑咐入畫說,“這會子風大,我瞧姑娘臉色不好,你可扶好了。”

入畫出聲應了:“你放心,我將姑娘送過去就給她拿件披風。”來意兒遂不再多言,在前麵急急走了,轉過回廊,穿過小徑,一低頭進了一個月洞。來意兒立在左手邊的屋子麵前道:“姑娘,這就到了。”

惜春此時心裏反而不再慌亂,縱然腳步有些虛浮,台階還是邁上去了。她在上台階的時候又明確了自己心裏的想法,如果他活著,她就留在他身邊哪也不去了,也不出家。如果他死了,她立時在他麵前自盡了,也不再留戀人世。

紫英,你等著我,她心裏這樣說。走到門口,不小心絆了一下,險險摔倒。沒等身後的入畫和來意兒叫出聲,她又站穩了,伸手揭開簾子,看見床榻上躺著的那個人。

惜春的突然到來讓屋子裏忙碌的丫鬟婆子略顯詫異,眾人一齊愣在那裏。來意兒隨後趕上來,對眾人說:“你們先退下。沒吩咐都別過來。”

因為要照顧到病人,屋子裏光線昏暗,隻點著一根蠟燭,燭火幽幽。惜春看見馮紫英臉朝裏麵躺著,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一動不動,應該是剛剛睡著,床榻旁邊的木幾上一隻銀碗,碗裏還盛著湯藥,惜春走過去喝了一口,藥已涼,這藥顯然是他不願喝放在這裏的。

“你們兩個也退下吧。”惜春回頭輕輕吩咐入畫和來意兒。

入畫遲疑著不走,來意兒拉她,入畫臨走指指桌上的細點,小聲說:“姑娘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點。”

惜春點點頭,轉身去走到床邊俯下身來看馮紫英,他麵色委黃,嘴唇幹澀失血,臉上還保留這內心衝突撞擊後的痕跡。惜春低著頭朝他的唇輕輕吻下去,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輕道:“我來了……”

她這一刻像飛倦的鳥終於停落。卸下防備,付盡溫柔。因她深知這三字代表了多少艱難,幾乎是生和死之間的距離。他們差一步就不能夠再相見。但是如果旅途太艱險,走完之後反而忘記感慨,覺得平常。說完這一句,她就在床邊坐下來,默默地守著這個未醒的人,握住他的手,心中平靜。

屋子裏的時間仿佛凝滯了,隻有身後的蠟燭寸寸消融,一滴一滴滴在惜春心上,她守著他度日如年。她相信當年馮紫英陪伴自己時也是這樣,握住那雙手,就像獨自坐在海邊等待日出一樣。心中也是這般平靜煎熬。

馮紫英在夢中顯出微微暈迷的狀態,某種回憶浮現在他的心頭,他想起很多人很多事,但這些回憶模模糊糊,朦朧不清。宛如一塊石頭,在流水底下閃爍不定,飄忽無形。往事的影子湧過來,退出去,可是總構不成畫麵。

他夢見自己回到玄真觀的後山上,站在山路上他看見山崖邊的太陽極快地落下去。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心裏異常焦急起來,開始在山路上奔跑,但是山路卻越來越崎嶇,腳越來越痛,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沒穿鞋子,光著腳在奔行。身後的低矮灌木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他感到一些藕斷絲連的情感,卻又想不起來。他覺得,所有這些形象都仿佛夢見過,在數年間常常在腦海中來回穿梭。看著自己腳上的血跡,一路沾染在草葉上蜿蜒跟隨,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再一次往山頂奔去。山頂的斷崖上,他看見惜春縱身躍下,撲向那巨大的血紅色光圈。

在這一瞬間他想起心裏牽掛就是因為眼前人!“惜春!”他踉蹌著衝到斷崖邊,挽不住她下墜的身軀。他看著她下墜,看著那紅色的光圈將她吞沒後熄滅,湮滅於廣大的黑暗中。他的心跟著沉下去,隻覺得欲哭無淚,胸中的酸悶之氣要將自己憋炸。

空穀之中,他淒厲地號叫出聲。

此時意識模糊的他實際上卻是在要水喝,顯得很不安穩。惜春一驚而起,轉身去拿水,想想卻又端起碎瓷青花碗,抿了一口,藥汁很苦,她蹙眉小心翼翼地渡給他。喂了幾口之後,馮紫英再次安定下來,睡過去,惜春也趴在床邊睡著。等她再次被動靜弄醒,已經是子夜時分。

她看見馮紫英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眶濕潤。如果眼神是絲線,那她將終生也解不開這束縛。她靜靜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坐起來說:“我去給你熱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