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麼努力想叫她可以相信依靠,時至今日她卻說不知道可以依靠我什麼?這叫我情何以堪!”夜已闌珊,馮紫英一口一口喝著酒,坐在河堤邊苦笑道。他並不是自言自語,離他不遠坐著張友士。
張友士也是一口一口地喝著酒,不同於馮紫英的是——他永遠是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他低著頭坐在對麵默默地喝著酒,好像隻是自己在陪自己。
“我們的感情,總要經曆一次一次的質疑,要反複去折疊印證才會曉得當中波瀾壯闊,險峻跌宕。我經曆的那一次感情,連這樣印證的機會也沒有。”張友士說著,抬起憂鬱得發灰的眼睛,像要把馮紫英望穿了似的道,“時間給了我答案,可惜生活沒有。你不該這麼早放棄。”
“我何嚐想放棄?”馮紫英仰頭幹了酒,將酒壇子扔到河裏,那壇子晃晃蕩蕩地去了。馮紫英覺得自己很像那隻酒壇子,空空的,除了軀殼已然一無所有,惜春是平靜的波流,平靜地主宰他的思想和去向。
他恨。在他和她的關係中,惜春一直是主宰,而自己隻能隨波逐流。一會兒被惜春牽扯,一會兒被雨蟬牽扯,一會兒是家庭,一會兒是朝廷,誰都有位置,唯獨沒有他自己。
“她竟然跟我娘說要我接雨蟬回來!我簡直快瘋了。我不要她這麼通情達理,我寧可她自私一些,不要這樣一副隨時可以離開我的姿態。我心裏沒底!”馮紫英站起來恨聲道,“我真的去接了她來,於我們三個有什麼好!我心裏由始至終隻有她一個,她卻這樣不解我心。”
“回去吧!”張友士無視他的憤懣,跟著站起來,走向係在樹上的馬,淩晨的夜風吹得他不勝淒傷,他像風中的蘭草那樣擺了擺身體,臉上顯出一絲漠然,“永遠不要把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想得太親近。你的心和她的心畢竟生活在兩個身體裏,再近還是有距離。”
說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心上的年輪又多一道。
大醉的馮紫英被張友士送回家中,次日醒來頭腦昏沉,卻仍被叫起接雨蟬回家。他知自己無可推避,在他沒有給雨蟬休書之前,他們終有一見。
他騎馬去往地安門外的納蘭府邸,後麵跟著準備好的車駕,行前馮父已吩咐下,今日一定要見到雨蟬回來。
馮母送他出屋還待說什麼,馮紫英鎖眉截道:“兒子省得。”馮母見他臉色灰敗,心裏歉疚,不好再多說什麼,默默將頭一點,轉身又進了房中,想想終不放心,又折出來道:“畢竟是你不對,見了雨蟬,可要和氣些。”
馮紫英默默點頭,轉身欲離去,他似乎宿醉未清,臉上帶著一股霧氣似的迷茫,他告別父母時,不自覺地轉頭看了一眼西邊綠影淒淒的處所。綠竹影劃過他的眼簾,他腦中晃過一個幻象,似乎是惜春就在那叢深綠後麵看著自己,她眼波瀲灩得像水底晃動的細白砂。他心裏躊躇了一會兒,沒有敢去看第二眼,趕緊幾步下了台階,一直出了院門去了。
馮紫英騎在馬上,腦中閃過早上在家的情景,驀然又想到很快就要見到雨蟬,他的心如被敲擊的鍾聲飄蕩到最後陡然靜了下來。
想著事就走得快,不一時到了納蘭府門口,奇怪的是也無人阻攔他,下人將他引到待客的西廳,輕輕掩門而去。西廳空無一人,陳設依舊是他以前所見那樣:東牆上掛著字畫,下靠一張紫檀無紋長案,上放一隻鎏金水獸足蓮花頂的銅爐,絲絲飄出些檀香味兒,廳中主位往下,左右各擺著四張酸枝鏤花南帽椅,椅間放著酸枝方幾,上置團龍蓋碗並幾碟細果點心。馮紫英此時心如初客,站在那裏,不敢亂動亂看,隻盯著地麵看。地麵陰涼得發亮,像一個人寂寞過久的眼睛,射出一股不顧一切的陰暗。他與那雙眼睛對視久了,心裏越發摸不著邊際,正待轉身出門問人,卻聽後麵一個男聲冷哼:“你等這麼一會兒就想走?我女兒等了你多久?”
馮紫英要走不走心裏本來就在猶疑,聽聲音便立住腳步,不用抬頭即行禮:“紫英給嶽父、嶽母大人請安。”
“不敢當,仔細折了我們的壽。”先前沒開口的雨蟬母捏著手絹一擺,冷冷道。
馮紫英是前來賠罪的,不敢回嘴又不能不說什麼,剛一張口,臉上早著了雨蟬父一巴掌。事出突然,馮紫英愣在當場。他雖不算什麼親王貝勒王孫貴胄,從小也是嬌生慣養,何況又送入宮去做了伴讀,從來就沒人敢對他動手,猛然著了這麼一下子,臉上倒還尚可,心裏卻怎麼也擺不平,臉一下子就僵住了,抬起頭正待發作,突然間想起馮母臨行前的囑咐:“到底是你的錯。”
是他的錯。想到雨蟬,馮紫英心裏揪動了一下,他不是善於為自己詭辯的人,心頭的歉疚如濃重的雲氣升上來,散都不容易散去。雨蟬並沒有任何不對,即使她回家同自己爭吵,也是他錯在先。無論如何,他這次來不是為了爭勝鬥氣,而是為了解決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想到這層,他激憤的心情平複下來。
“紫英所作所為多有不當,請嶽父、嶽母多多擔待。”馮紫英說著雙膝落地,咕咚一聲跪得極重,下跪聲音在氣氛滯板的屋子裏驚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