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海棠依舊(2)(3 / 3)

雨蟬父母見他姿態出乎意料的謙恭,反而狠吃了一驚。對望了一眼,撇下馮紫英坐到廳中的椅上,一時無話可說。雨蟬父納蘭岱瞻雖是一時懣怒甩了馮紫英一巴掌,卻也不是真心厭惡他。隻不過是氣憤而已,現下氣已出,若讓他再下手重責馮紫英,一是不願,二是不敢。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又道“女生外向”,若真把馮紫英弄得麵子上下不來,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在家裏以淚洗麵的還是自家女兒,何況馮紫英也是少年新貴,真正得罪這個女婿他是不願意的。他裝作撫摩手上的白玉扳指,端詳著上麵的連綿字紋,用眼睛的餘光示意雨蟬母西林覺羅開口。

“你起來吧。”覺羅氏的聲音如同氣泡從壓抑的空氣中浮起來,帶著輕輕的試探。見馮紫英直跪在那裏全無反應,她又道,“其實你們小夫妻之間的事,有多少是我們大人管得的?不過是巴望著你們夫妻和睦。男兒家年紀輕輕風流放蕩些亦不為大錯,你卻不該將雨蟬氣回家來,撂下她多日不管,她日日以淚洗麵,叫我這個做娘的看著也心酸難耐!”

馮紫英依舊低著頭,跪在那裏連衣服褶子都沒動,沉沉說道:“是我的不是。”

納蘭岱瞻聞言,麵上顏色稍霽,言道:“既如此,你還杵在這裏跪著幹嗎,這就起來去跟雨蟬道歉,你們夫妻兩個好好回家過日子!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一鬥氣就回娘家,成什麼樣子!說出去不單於我們納蘭家的名聲有損,就是你馮家麵子上也不好看。”

知女莫若母,覺羅氏雖惱馮紫英待雨蟬不好,可也不願太為難馮紫英,讓雨蟬傷心,見雨蟬父放軟了口氣,便站起來做和事佬,她轉頭朝西邊的側廳看了一眼,預備先將馮紫英叫起,再叫雨蟬出來相見——雨蟬一直藏在門後。

然而廳堂裏膠凝的氣氛並沒有因她表現出的殷勤而鬆弛下來,馮紫英依舊不為所動地跪在那裏。雨蟬父母對望了一眼,眼中露出詫異之色,納蘭岱瞻是久經人事的人,心知事有蹊蹺,即示意覺羅氏不必再多言。他向著馮紫英冷笑道:“怎麼!難道你還有別的話說?”

“是的。”馮紫英點一點頭,抬起頭來,他的眼在暗光裏閃閃發亮,暗影中他的臉顯得越發消瘦。他從懷裏拿出書信,站起來雙手奉給納蘭岱瞻,道,“這是我擬好的休書。我這次來,是想和雨蟬說清楚,我跟她已經不能再在一起,維持名存實亡的夫妻名分也隻是將我們兩個困在同一個網中,殊死搏鬥落得兩敗俱傷。我是個男子,就算有些錯處,別人也不會多說什麼,可是雨蟬,她若因為我這樣的人而遮眼,平白無故浪費青春實在是不值得。”

納蘭岱瞻把臉一沉,抓起小幾上的茶盞向馮紫英擲過去,馮紫英向左偏了一偏,那茶盞砸在他肩膀上,淋淋漓漓碎了一地。

納蘭岱瞻看著手裏的休書,那封休書仿佛比刀劍還銳利,比炭火還燙手,他一時拿不準是立刻撕了它還是就這樣拿著它。氣到手抖個不停,手一鬆,休書落在地上。納蘭岱瞻怒極反笑道:“好好好!你竟還有這一手!這倒是我想不到了!馮唐果然教出你這樣的好東西,你這個孽障立刻給我滾出納蘭府,從此以後你我兩家老死不相往來!”

納蘭岱瞻反應激烈也在意料之中,馮紫英沉默以對。覺羅氏在旁卻被突如其來的轉折驚得腦筋幾乎停止思考,她在一刹那間神思恍惚,像是忽然進入了夢魘的狀態,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愣愣地彎下腰撿起休書,剛剛打開,隻聽門後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重物倒下去。三人之中覺羅氏首先驚醒過來,母親的直覺讓她感覺到深深的不安,幾乎是這響聲剛發出的同時,她驚呼一聲轉身衝到廳後的側門前。

雨蟬死在門口。她用金簪刺破了自己薄脆如瓷的喉嚨,果絕得讓人措手不及。沾血的金簪從她手中跌落在地。血從那深深的小孔裏源源不斷地冒出,像甜白瓷上流出了一抹鮮紅,淒豔得使人戰栗。

簪子紮得太深,雨蟬已然無法救活。但她的臉上卻有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馮紫英呆立在當地,僵直得連呼吸都徹底失去。雨蟬像他年幼時失手打碎的精潤玉杯,一個不慎,就粉身碎骨,無法複原。年幼時的恐懼感卷土重來。他感覺到自己又變得很小很小,蹲在那大大的屋子裏,恐懼當頂壓下來,他仰起臉看它,束手無策地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現在他又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來。今日雨蟬著了淺紫的衣裙,漸漸被血洇了,變了另一種淒厲的顏色,看上去格外驚觸。他看見她腰間的荷包露出信箋的一角,伸手去拿,他心知是雨蟬留給自己的,便默默打開來。

“可哀一見誤終身,枉拋心力斷腸人。願燃我身焚情海,莫結來世未了因。”

雨蟬的筆落在最後一筆的“因”字上,她擱下筆,失神地笑起來。她揭起簾子朝院子裏麵望了一望,院中蝴蝶蘭開得正盛。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在紙上寫下幾句話,拿起看了看,將那信箋折好塞進隨身的荷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