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過而被休,實在比她有錯而被休更叫她羞恥得抬不起頭。她怕這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即使這男人不中用不合意,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塊遮羞布——你畢竟是個有人要的女人,而不是沒人要的人。
雨蟬怔怔地回憶起母親方才流露的淒涼的眼色,心裏嘲笑起自己來。她比她母親還不如,縱她有心做糊塗夫妻,別人也未必給她機會。真心換假意也需要有人肯與你將就,她卑微到想維持名存實亡的夫妻名分也沒有資格。
廳內人似乎仍在說著什麼……雨蟬聽不分明,她心中枝葉搖顫,對馮紫英的情意如最後一片花瓣凋零落地。然而此時她一點兒也不恨馮紫英,也不恨惜春,她心裏清淨得像天地初開。雨蟬拔下金釵的同時在烏黑的門影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她忽然覺得那個人不是自己,她隻是拿著金簪刺進了她的喉嚨,如此簡單清絕。
她倒下去,看見十二歲的自己,回到那片圍場,騎著馬目光始終追隨著英姿颯爽的他,他接過賞賜時,回頭朝著她笑了笑。他隨即轉身,卻不知那個明亮的笑容一直遺在她心裏,那情景是猝然擊破她心水的石頭,石頭落了下去,引起的震蕩卻越來越大,天長日久成為她對他情感的標誌。
那餘波時至今日仍可準確擊中她。在她生命終結時,依然鮮亮如剛剛綻放。她最後的眼淚合著鮮血一起湧出來,彌漫如大霧。她愛他,這愛曾給了她無窮的希望,也帶給她無盡的痛苦。單是這樣,就是值得的。
馮紫英的眼前漸漸大霧彌漫。他無暇去看哭得險些昏死在地的覺羅氏,無暇去管納蘭岱瞻在旁怎樣發狠要拿他處置。他握緊手裏的絕命詩,那詩後還寫著一句話:“女兒今日之事與馮紫英無關,我與他從此以後亦無半點關係。”
頃刻之間,巨大的愧疚感朝著馮紫英壓下,將他擊至粉身碎骨。他仿佛到此時才看清雨蟬的臉,才明了她對自己的感情。那感情經年累月,在她的眉眼之間盤根錯節,出乎他意料的重。她至死仍為他考慮——說與他無半點關係,是不想他受到為難。可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雨蟬父母不與他為難,他也無法過自己這關。
馮紫英心裏像是有千萬隻小蟲在噬咬。他慢慢伸出手去,在碰到雨蟬的臉的時候卻遲疑了。他看見她臉上如釋重負的笑意,不能確定她是否還接受他的靠近。雨蟬忽然之間離開了,惜春對自己若即若離漸行漸遠。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可怕的感覺,他感覺自己被所有的人遺棄了。這種孤獨的感覺懾服了他,他像個嬰孩般無助地哭起來。
“雨蟬。”他叫著她的名字跪在她身邊。雨蟬在他眼中變得很小。他驟然想起來,小時候的她是什麼樣子。他曾經長久地忘記了她的臉,隻當她是個模糊的存在,理所當然地得到,所以理所當然地忘卻。淚落在她臉上,他想起有人說,親人的淚滴在臉上是要化為痣的,來生他就憑這個與她相認。
“我帶她回家。”他哽咽著俯身抱起她。雨蟬的身體還是溫熱的,柔軟得像第一次依在他懷中。
覺羅氏已悲傷得六神無主,見他抱起雨蟬,也不阻攔,隻摣著兩手望著他流淚。納蘭岱瞻強自把持住,見狀急步跨過門檻攔在他身前喝道:“孽障,你還不將我女兒放下!你已休了她,還這樣纏夾不清算什麼?”
馮紫英也不辯駁,抱著雨蟬直直地向外走去,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帶雨蟬回家。他知道現下說什麼也無益,既然雨蟬沒有親手接過他的休書,就仍是他的妻。他就要接她回家。
納蘭岱瞻因馮紫英抱著雨蟬,不好上前去真對他怎樣。在他心裏,雨蟬也沒有死,他的女兒隻是睡著了,進入一個好夢裏。他怕驚擾了她。可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馮紫英將雨蟬帶走,急得在馮紫英身後喝道:“慢著!”
馮紫英略站住了,納蘭岱瞻盯著他道:“你以為我女兒還想再跟你回去嗎?”這話叫馮紫英恍惚了一下,他低下頭去看雨蟬,下意識希望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然而她合上眼睛,像寂寂長路被黑暗遮蔓。他知道不會有回音,心裏又是莫名地一痛,滾下淚來。
一直在旁哭泣無語的覺羅氏走上前道:“老爺,讓雨蟬跟紫英走吧。”她走上前來輕撫雨蟬的臉,想起方才在後院的情景,她悔恨得恨不得殺了自己。她恨自己一時大意未聽出雨蟬的弦外之音,現在追悔莫及。縱然她也深恨馮紫英,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她唯一能為雨蟬做的,就是遂了她最後的心願。她能夠體味到女兒的心思,即使得不到他的愛,那麼留在心愛的男人身邊,也是願意的。她看了丈夫一眼,因為她自己也正是如此。
納蘭岱瞻愕然道:“你昏了頭麼!雨蟬她……”縱然雨蟬之死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但他猶疑良久,終究無法開口說出那個“死”字。
“這是雨蟬的意思。”覺羅氏忍淚道,“她說紫英若是來接她,她便跟他回去,若是他不接她回去,她也自有打算。”納蘭岱瞻聞言似受重創,不可置信地看著覺羅氏,然而他也知覺羅氏絕不會謊言騙他。他盯住雨蟬良久,眼中淚花閃動,他是如此不解和落寞,又看看馮紫英,長歎一聲,擺擺手道:“你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