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岱瞻扶著覺羅氏肩頭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離去的背影。除了悲傷,他心裏忽然非常寥落,輕含怨恨。他並沒有第二個子女,雨蟬走了,把身後的哀傷留給他。他計劃好的人生像好端端的房子突然塌陷。
園子裏又起風了,納蘭岱瞻站在廢墟上意冷心灰。他摟住不住哭泣的妻子覺得人生是一浪又一浪的空虛。一個人所在意的,想擁有的,像渡口等待遠行的船,不可能真正挽留。在一個瞬間,他對覺羅氏的情感複蘇了,他深切感覺到彼此的密不可分,同病相憐。他低下頭去看飲泣的妻子,帶著感情去擁抱她,歎息道:“覺羅啊,我以前對你不起。人生百年,終是你跟我互相依靠。”
覺羅氏愕然抬頭看他,一時之間悲喜莫辨,呆立在當場。
聞知雨蟬死訊,馮唐倒抽一口涼氣,跌坐在椅子上。他這樣急切地要求接回雨蟬是有原因的。朝中隱隱有風雷之變,這個時候他絕不允許馮家與納蘭家關係破裂,可偏偏這個時候,雨蟬死了!他們之間維係的最關鍵的紐帶斷了。
“這個孽畜!他非要毀了馮家才甘心!”馮父氣得無可無不可。馮母坐在他的對麵一言不發地垂淚,不敢接口,偶爾抬起眼來看馮父一眼,希望他盡快想出應對之策。雨蟬死了,她除卻那一點不多的傷心,更多的是為這變故帶來的危機而擔憂。
馮父仰頭盯著房梁沉吟不語,尋思著應該怎麼辦。縱橫的房梁看起來像一個抽象的棋盤,他就是那個博弈的人,需要謹慎麵對眼前看不見的敵人。忽如其來的變故的確打亂了他全盤的計劃。但他隨即要求自己保持冷靜,計算好下一步要怎麼走。
暮色漸漸貼合地麵,屋內並無第三個人。馮母輕輕起身點了燭蠟,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中心事重重地看著馮父。隻見馮父抬起頭冷著臉道:“若我估計得不錯,紫英的差使就要保不住了。”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馮母也不驚異,垂下眼瞼道:“出了這樣的事,納蘭家決計不會輕易饒過紫英,相信不日就有動作。隻是我們就該坐以待斃麼?四爺那邊……”
“休要輕言四爺。”馮父眼中寒光一閃,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馮家雖是根深蒂固的“四爺黨”,卻也深知皇位歸屬至今仍存變數,一切福禍難期,實在是半點大意不得。這層隱憂對著別人不好言明,對自己妻子卻可清楚說破。他站起來歎道,“你有所不知,四爺剛為追繳庫銀的事惹怒了皇上,眼下韜光養晦尚且不及,未必肯為紫英出頭,何況這事雖然牽扯深遠,說出去卻還是家務事,即使四爺他肯為紫英出頭,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效果,反而會落人口舌。事到如今若一味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反而不好。”
馮母見事態嚴重遠在自己意料之外,不由更是頰帶愁容,急問道:“那依著你,該怎麼辦才好?”
馮父朝屋外望了一眼道:“先將雨蟬的喪事辦好,這件事定要做得漂亮,不能叫外人說著我們的不是,既然納蘭讓紫英把雨蟬帶回來,我料想他也不能說是紫英逼死了雨蟬,他要報複也得找別的借口才是,就叫紫英借喪妻之名閉門不出,免得有別的把柄落在旁人手裏。即使沒了差使,也不是什麼動搖根本的大事,日後再作打算。隻是有一樁,你必須盡快將惜春送走,她留在府裏,始終是個禍端。”
“我即刻去辦。”馮母忙斂衽答道。她與馮父對視之間已然明白對方的意思——現在顧不得馮紫英怎麼想了。她心裏也不再對惜春有一點憐惜,惜春畢竟是個外人,有事發生時她首要考慮的是怎麼保全馮家。
惜春每日要做晚課,馮母來見她時她尚未睡下。惜春何等樣人,見馮母突然到來已猜到有事發生,忙站起來迎接,給馮母見禮。
“你必須即刻走,雨蟬死了。”馮母也不客套,開門見山道。
惜春心裏猛地一跳,她雖早下了決心要走,可是當真被告之要走的時候還是忽然覺得有點不適。惜春的眼睛越過馮母望著案上。燭花一爆,她眼中光亮一動,看見那真相若隱若現浮出水麵。惜春心思清明,轉眼之間已想通了事情的嚴重性:自己不妻不妾,又是武清侯府本該出家殉葬的人,聽馮母的話音,雨蟬的死肯定別有內情,說不定就和馮紫英有莫大關係。如果真與馮紫英有關,若她此時不走,一旦被人發現她的逃妾身份,便又是他賴不掉的罪證一樁,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
於是她沒有絮絮地問下去,朝外麵望了一眼,雲縫中月亮偶爾灑下一片清光,現在子時未至,她果斷地表示:“我這就走。”說完便轉身要去打點行裝。馮母見惜春如此通情達理不免心頭一鬆,攔住她道:“你不用忙,我這就叫人給你準備好衣物和銀兩,送你出去。”想著追問了一句,“你有去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