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心裏一涼,“去處”這個詞觸動她的情腸,她想起玄真觀,那地方在她嫁入武清侯府就沒有再回去過,未知現在如何。然而她沒有對馮母說自己舉目無親的窘境,而是很鎮定地點點頭。馮母此時千頭萬緒,也沒有心思去分辨她的話真假,見狀道:“如此我這就去叫人準備了。你在這裏略等會兒。”說著便急急地去了。惜春目送馮母離開。像被翻動的土壤,她再次被動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散發著輾轉的氣息。
夏天已經過去了,竹葉還是青碧的。像她蟄伏的年華,不動聲色地又過去幾個月。她是春末夏初來的,現在已經有秋雨淅瀝的跡象。惜春突然覺得心裏好累。她和他從十六歲相識開始,悠悠然五六載光陰,相守的時間卻不過數月。
往事倒影如潮,曆曆湧到心頭。她心裏淒淒疾風過後,終於平靜——其實隻是緣分清淺,怨不得造化弄人。
很快就有人來接她走。來人不是來意兒,想來是馮母知道來意兒是馮紫英的心腹,不敢叫他送,怕事後紫英追查到惜春的下落。車悄悄地出了馮府,在暗夜裏像一隻昆蟲那樣潛伏潛行。惜春揭開車簾,望了一眼身後軒峻壯麗的府邸,高牆內燈火閃爍似無數人的眼光在閃動。她聽不到哭聲,卻好像總覺得有哭聲。這種情境讓她突然體會到秦可卿逝去的那天晚上是怎樣的感覺。那時候她太小,那一夜可卿離開了她也不知道。現在她仿佛能夠感觸到當天的情景。
少時她曾悲泣不已,可是現在她心裏水波不興,有一點悲涼也是因為想得更深遠。今夜還是靜悄悄,悲傷得不動聲色,明日就會鑼鼓喧天,好一場身後繁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可是世人不願從幻象中醒悟抽身,而是選擇不斷用各種方式來延續生命幻象:舉行葬禮,號哭不止,陪葬,乃至於殉葬。然而這一切對已然降臨的死亡來說於事無補。死亡是一個過程,它不會在意你是否英俊醜陋,是華服美眷還是衣衫襤褸形單影隻。由雨蟬想到可卿,惜春心下索然,放下車簾往車內坐好,吩咐車夫將車趕到玄真觀去。她雖不確定那裏是否還保持著原樣,到底是這偌大的城池中她唯一熟悉,可以落腳的地方。因此還是要去看一看的。
車夫撥轉馬頭出了城,往玄真觀而去。夜黑路難行,上山時,車尤其顛簸不斷。惜春突然腹痛難忍,先還強忍著不做聲,漸漸痛不可當,她悶哼出聲:“快停車。”車夫聞聲將車停下,下車來看時,惜春已經疼得麵無人色。“您……您……”車夫著了慌,又不敢近前來,摣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過說話時間,惜春已經疼得從車座上躺倒下來,額上虛汗落雨似的簌簌落下。“下山,找……找大夫來。”車夫急得手足無措。因馮母行前仔細叮囑,倒也不敢怠慢惜春,應了一聲要走,想想又立住腳道:“將您留在這裏怕是不行,我走路去又太慢。”
惜春忍痛點一點頭,道:“我現在動不得,你將馬卸了留車在這裏,速去速回。”車夫又望她一眼,仍是麵帶猶疑。一來是擔心她一人的安全,二來是荒山野嶺一時之間確實不知道去何處找大夫。
“你快去。”惜春喘息道。她將心橫下,生死由命,這會子若真遇上什麼強盜劫匪,她也怪不得別人,一咬舌根自盡便是了。轉念間又想起一個人,忙叮囑車夫道,“去安定門找張大夫,你知道他住在哪麼!”“這個小人知道。”車夫精神一振,趕緊卸了馬騎著去了。
馬蹄聲遠去消失。心裏有了托付,惜春感覺痛楚略輕了些,在下一波痛楚來襲之前,她睜開眼睛,天邊星月蒙蒙,極淡的光線透過車簾的縫隙間照進來,涼風像水一樣一浪一浪拍擊著樹叢,發出嘩嘩的聲音。那聲音雖然嘈雜,聽久了卻因為單調而被忽略。
惜春心裏靜得可以吞沒一切的聲音,她慢慢將手伸到身下,就著車簾裏透過的光,看見手上暗紅的血跡。她不知道怎麼會這樣,這意味著什麼。武清侯府,她的年邁丈夫,寬衣仰身躺下;陳侯夫人的屋子燈火不熄,她徹夜不眠的身影像蝙蝠那樣詭異靈巧,在窗前一閃而過;窸窣的腳步聲,是丫鬟捧著藥揭簾而來,口中說著“姨娘請用”;馮紫英攬住她的腰,說你留下來……
在下一次更澎湃的痛楚衝擊下,她渾身的力量一點點喪失,神思逐漸渙散。那些情景,像落葉落在溪流上,一片一片地過去了。
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周圍還是黑的。車又在動,卻平穩了很多,車內有了亮光,朦朧中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旁邊,神思悠悠不知道在想什麼,見她醒轉,鬆了口氣,嘴邊露出一點笑意。側身彎腰,一手拿著羊角燈,一手切住她的脈,清臒的臉逼到惜春眼前來。惜春認出是張友士。
“你感覺怎樣?”他問。
惜春神情複雜地望著他點點頭。她感覺下身的熱流不再向外湧動,血應該已經止住。“我……”她欲言又止,別過臉去,大滴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
她可能已失去了,此生唯一的孩子。
張友士見她已經猜到,蹙眉長歎道:“我給你開的藥居然起了效,可惜啊……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惜春五內俱焚,她如何能猜不到?從來到馮家和馮紫英在一起以後,她便開始服用張友士調配的藥。她在陳府兩年多未有子嗣,是喝了藥的緣故,陳侯夫人不想她有子女,在她第一次同房以後便叫人送來藥湯,那時她必須借助武清侯的力量使寶玉重回京師,因此必須先與夫人搞好關係。望著婢女送上的藥湯,她不假思索一飲而盡。那決絕還有另一層原因,她不想那個男人在自己身體裏留下一點印記。她不愛他,縱然同床共枕,也當他是個過客。但馮紫英不同,當他們第一夜相擁在一起,當他攬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說,你留下來,為我生兒育女,她已萎謝的心花忽然之間有了複活的感覺。她對馮紫英實言相告,馮紫英卻不肯死心,說你到底還年輕,堅持請張友士來看,配了藥吃。惜春雖聽了他的話,也隻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