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能相信,這樣意外和突然,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了。上天偏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孩子的存在,雖然她的孩子還未具形質,可是隻要他存在,對她來講就是莫大的希望。可他忽然之間不告而別,叫她情何以堪?惜春好像站在渡口等船,遠遠地看見船影,尚未來得及歡喜已發現船掉頭離去。
孤帆遠影原隻是場空歡喜,她的心花未曾怒放便已凋零。惜春哭了一會兒,漸漸收住淚,開口懇求:“別叫他知道。”她已隱約知道命運之河的流向,她孤單的命途已定,孩子隻不過是一條尚未流近就已經消失的支流。
張友士點點頭道:“你放心,我是從別人家應診出來的,沒有見到他。”兩人不再說話。張友士想起剛才的情景:暈倒在車裏的惜春,身下血汙淋漓,渾身冰涼氣息弱得好像馬上就要離世而去,神情卻是安穩的,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驚懼。
看著她的臉,他心裏柔柔地漫上來一股溫情,抑也抑製不住。那留存在他記憶中煙消雲散的女子,又再次凝聚顯形。他相信這是有因緣的——甚少出夜診的他,行醫至城西,恰好被下山尋醫的車夫找到,上得山來。若再遲片刻,她就性命難保。
在惜春暈厥的時候,張友士已然詢問過車夫為什麼會這麼晚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得知是馮府出事,馮母派人將惜春遣送出府,他久經人事的心也未免為之一涼。於是不待惜春醒來商量,便命車夫將車駕往自己家去。那車夫見他陰沉了臉,哪敢說個不字。
惜春躺了一會兒,略覺得清醒些,便勉強支起頭來,豈料才將身子動了一動就是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又是一黑,哎喲一聲又躺下了。張友士見狀蹙眉道:“你別亂動,玄真觀已經荒敝多年了,眼下竟是些叫花子、閑漢在裏頭歇腳,牛鬼蛇神般的人,哪輪到你去住。”
惜春見心思被他說破,不覺一怔,想著天下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所,心內一酸,卻是難以滴下淚來。她閉上眼道:“那我們如今是要去哪裏?”
“我家。”張友士垂下眼瞼答道。惜春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車在二更時分到了安定門,穿街入巷到了張友士家後宅便門口,幸喜小童和老仆一叫就醒,幾個人一起把惜春弄到西邊的廂房安置好了,張友士叫小童守在屋裏,自己立在院子裏叫老仆拿了幾吊錢、一瓶酒過來,親手給了車夫。
車夫不料他竟有賞,忙笑道:“怎好接您老的賞,折了小人的草料不是?”張友士半笑不笑道:“勞了你大半夜,這點錢拿去明日買點煙抽也是該的。”說著又將酒遞到他手上說,“夜寒露重喝了暖暖身吧。”
“那我就謝賞了。”車夫雙手接過銀子,就勢紮了一條腿,極其熟練地請了個安,又道,“您還有什麼別的吩咐沒有?”張友士裝作很不經意地提了句:“老夫人若問起,你隻說將姑娘送出城去,到了玄真觀,別的不用多說,免得她老人家勞心。”車夫朝西廂那邊望了望,會意道:“小人記下了。不單夫人,就是爺那邊也不會知道。”
張友士見他伶俐,不由微露出點兒笑意道:“辛苦你。”說完命老仆好生送他出去。自己轉身去了西廂看惜春。
張友士進了屋,彎腰在案上寫了個方子給小童,幸喜家裏有的是藥,小童拿了方子自去煎藥不提。他在燈下望著惜春沉思。張友士決心把自己和惜春的關係隱瞞下來,他意識到惜春和秦可卿是完全剝裂開的兩個人。惜春內心強大,不會像可卿那樣柔弱,她不會因為離開了一個男人就尋死覓活。她的事,他不知不覺中知道了許多,他知道她一直處在動蕩之中,那是一種無聲的漂泊,她被人驅逐由此到彼,卻從不輕言憤怒。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惜春。他暗驚於惜春的冷靜或者說冷漠,甚少有女子一夜之間經曆這麼大的變故還能如此平靜。就像剛才他明明能感覺到惜春平靜麵容之下潛伏的傷心,那傷心像毒蛇一樣咬噬著她的心,竭力想使她痛苦,不得安寧,但惜春很快遏製住了它,拒絕被它控製。她又恢複了她慣有的淡漠。
但惜春畢竟是個柔弱女子,再堅強也有個限度。不一時小童端藥來,一碰著惜春便叫起來:“師傅,快來!”張友士知道不妥,忙趕上去,一探惜春額頭,早已燒得兩頰赤紅。張友士端詳著她的臉,像是意料中事,輕歎一聲道:“這樣發出來也好,也難為你。似你這般心力交瘁,換作尋常女子怕是死過多少回了。”說罷又換過一副方子命小童再去煎,因怕惜春病情有變,自是在旁守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