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時,宮中有人來叫他,張友士忙忙地換衣去了,到得太醫院才知是四爺的側福晉身子不爽,命他前去聽診。宮門口早有轎子等著,四人見他出來立馬兒抬著離了皇城往怡親王府而去。張友士覺得事有蹊蹺,路上免不了小心揣度,又擔心惜春在家裏不曉得怎樣,心裏七上八下。到了王府門口,早有兩三個下人點了風燈立在角門旁等他,見他來了忙有條不紊地引了進去,一進一進,除了窸窣的腳步聲,別的聲氣兒一絲也無。這府裏他也是常來的,也知道規矩,因此夜裏也走慣,由下人引著入內,穿過遊廊,入了邊門,先前引他入內的下人,躬身退出,輕手輕腳關了角門。不一時樹影底下有人提著燈過來,借著清白的月光,張友士看清來人是四爺的心腹周用誠,心中一凜,暗道自己猜得不錯,病的哪裏是側福晉,明明就是四爺。
兩人一照麵也不多言,點頭算招呼過。周用誠便引著張友士過了拱橋,去了水榭邊的書房。書房亮著燈,四阿哥正在燈下用墨寫折子,見他來了,忙放下筆道:“雪臣你來了,夜寒相招,實有擾人清夢之嫌。”
張友士退後了一步,下身打千請安道:“擾了爺的文思了,我罪該萬死。”身後周用誠早反手關了門出去,四阿哥見屋子裏隻剩張友士一個,便趕上前來扶起張友士道:“我以師禮待你,先生你卻如此見外。現下已無人,趕快坐下說話。”
張友士謝過,坐下道:“爺休要再提師禮的話,我不過是一流落江湖的寒士,現在在太醫院混口飯吃,得四爺這般看重已是不世之福,何敢以師自居。”話雖如此他仍是不卑不亢,整整衣衫與四阿哥對坐。顯然他這樣的表白已多,四阿哥也不以為忤,仍是臉上帶笑,端起放在案邊奶子來呷了一口,示意他用,皺眉道:“皇上他老人家昨兒個身子不爽,夜裏我帶著府裏頭兩個側室入了大內,用氣功給他老人家瞧了一瞧,眼下應該要好一些。皇上吩咐下今日不用上朝,這才有時間約你來。”張友士一一聽了,點頭道:“先天內氣功,逼入龍體,自能祛邪扶正,舒筋活絡。我說爺怎麼今兒得閑,原來是這個緣故。”
四阿哥看了他一眼,轉身去案上拿了剛寫的折子遞給張友士道:“你看一看,這是我剛寫好的折子,明兒叫人遞進去。”張友士雙手接過,從頭到尾看了,半晌才沉吟道:“怎麼!爺這是要參馮紫英麼?去了他的職,還要處分。”
“他該當受這個處分!”提到馮紫英,四阿哥原本和藹的臉嘩啦一下陰沉下來,鐵青著臉道,“為了兒女私情險些壞我大事,給了他西山大營和銳騎營的差,恩不可謂不重!朝中多少人翹首以待,他卻敢跑到我跟前來說要辭了差事。就為了一個女人!怎麼叫我不心寒?原想著家生的奴才怎麼也比外頭人頂用貼心,不想第一個拆我台的也是他。”四阿哥說著,轉臉看了張友士一眼,見他無甚反應,又續道,“連著清理戶部,追查黃河河道贓款的事我已得罪了一堆人。人人恨不得眼睛裏生出嘴來咬我幾口。在這節骨眼上他不想著替我省事卻盡給我鬧出些不堪入目的事來,這上麵都是廉親王那邊透出來的消息,人家預備參他的罪名:治軍不嚴多有懈怠,且不說我這邊,便是這辜負聖恩的罪也非常。何況私留逃妾,逼死發妻,罔顧國法家法!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條不是入木三分的罪責,叫我護也護他不得!”
張友士見四阿哥語調激揚,好像有點克製不住,知道事態的嚴重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反而定下心來,一麵聽著他表白,一麵在心裏回味著折子上的一字一句。他也不奇怪四阿哥頃刻之間就知道馮紫英身邊發生的一切,各個王府之間一邊防得水泄不通一邊還忙著互相遞人呢。四阿哥對馮紫英已動殺機,他想著走“棄車保帥”一著,卻顯然心急了些。他既要保馮紫英,又要給四阿哥指出一條明路,因此要小心應對。
“四爺。”他打定了主意方才慢慢開口,“依我看這折子是要上,卻不見得是這個上法。”
四阿哥亦知他與馮紫英交好,有心聽他怎麼來為馮紫英開脫,聞言坐直了身子道:“哦?這怎麼說?願聞其詳。”
張友士望了他一眼,將手上的折子往旁邊一放,屈著指頭道:“第一,舉朝誰不知紫英是您的人,這會子為了怕牽連而棄了他,不單紫英寒心,就是跟著四爺您的這些人,心裏哪個能不打鼓,這麼做無異於自掘牆腳,徒令親者痛仇者快而已,何況也不見得就撇得清關係。再者,那些個罪名,看起來嚴重,仔細剖白開來也尋常。所謂貽誤軍事,到底是為著他身子有病的緣故,這點太醫院可作證,又有四爺送藥去,想必聖上他老人家也有耳聞,況且這病還是前些年跟著他老子征青海時落下的,聖上曆來體恤功臣不會不知道。大不了算他個不能勝任,叫他出缺另選賢能,處分卻萬萬談不上。”一席話聽得四阿哥心頭鬆泛了不少,因笑道:“先生洞悉世事,叫我這個愚人茅塞頓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