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士微微一笑,盯了四阿哥一眼。他眼光霍地一跳,眼中的浮翳散開,灰色眸子突然之間晶然生光,亮得讓人心裏發顫。他道:“我倒是知道一個故事,不知四爺有無興趣聽?”四阿哥見他七拐八彎又說起故事來,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打斷,含笑道:“你說。”
“說起來是前朝的事了。”張友士悠悠說道,“那年也是黃河水患,上頭便派下一位皇子下去巡視,當地官員欺皇子少不更事,隻做嘴上功夫,指望著將這皇子哄回京城去便萬事大吉,豈料一天夜裏堤壩就崩了,水衝垮了房屋,漫了整個城,大難臨頭各自飛,那些官員們紛紛逃散了,誰還顧得上主子不主子。轉眼之間平時一呼百應的府衙裏空空如也,隻剩下那不識水性的皇子,爬在屋頂上眼看就要有滅頂之災。”
四阿哥聽他說得真切,一麵想著那皇子被大水圍困命在旦夕,不由也入了情境,追問道:“這些喪盡天良的奴才們要了何用!那皇子後來怎樣?”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幸虧那皇子從京裏帶去的仆人忠貞機警,從府中後院扒出一口大缸,便讓皇子坐了進去,自己扒著缸沿漂在水裏順著水往下漂。出了城才看見那些個官員們坐的船的殘骸,原來這些人都被黃河浪給吞了。主仆二人在水裏漂了多日,幸好這大水泛濫,多少東西都漂在水裏,餓了就在水裏撈些東西來吃,竟也沒被餓死。如此過了兩日,兩人氣力用盡,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醒來時卻已在岸上,原來他們被黃河岸邊的一家人救了……”
四阿哥在旁越聽越心顫,知他說的是當今聖上年輕時的一段逸事,當年的皇子被一樂籍人家所救,隨即和民女相愛,水退後皇子回京,準備相機接女子入京。誰知那女子卻因違背族規,不守貞節被族人活活燒死。此事是皇上平生最恨最憾事,曆來絕少人提。他隻是隱約聽說而已,卻不料張友士竟說得如此真切。這一段事雖算不得皇家絕密,可也不能堂皇地宣諸於口,因此忙抬手打斷道:“不必說了!”張友士見他已知自己說的誰,便不再往下說,轉過臉來說道:“當今聖上也是個癡情之人,也受過情愛之苦,所以未必不能體諒紫英的苦楚。一切還需四爺從中周旋,如此,也合著您的仁厚天性。”
一句話直搗四阿哥胸臆,他深知皇上自己雖然厲政不怠,最看重自己的卻是這“天性仁厚”四個字,指望著他將來能做一個仁君明君。這番剔骨剝肉的分析說得四阿哥心下暗寫一個服字。他雖暗服張友士老謀深算算無遺策,卻不免心下琢磨:“此人如此諳熟帝王心術,將來怎好駕馭?自己認識他多年,有時反而會覺得越來越不了解他。他悉心為他出謀劃策卻不圖半點功名,一直是個六品供奉,就連自己要為他在太醫院謀個堂官也被他婉拒。不知他所圖為何?這人知曉自己許多秘密。一旦……”四阿哥眉頭輕蹙,很快揮散懷疑的念頭,想起他們是在江南偶遇,以布衣論交,士為知己者死,自己當不用擔心張友士忠誠的問題,然而將來用與不用卻叫人煞費思量。
張友士見他沉思,也不攪擾,過了一會兒起身告辭道:“我該回了。”四阿哥回過神來道:“雪臣,我送你。”
“爺止步。”張友士躬身讓道,“禮不可廢。”無論相交多久他始終保持著必要的恭敬。四阿哥朗朗一笑,也不堅持,道:“叫用誠送你出去。”
從怡親王府出來,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霾起來,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張友士去宮裏交了差,按日子他今日不用待在太醫院,遂回了家。本來四阿哥叫人等著他,張友士素性清潔,不愛勞煩他人,就請退了轎夫,自己披著油衣拿了紙傘一路走回家。
其時已入濃秋。京城黃葉遍地,萬木蕭疏。張友士在路上走著,抬頭看看天,天色灰黃發暗,像一個久病的人一直無法振作。路邊做買賣的小商小販一迭聲地收攤回家,小聲咒罵著天氣,忙亂得像草間倉皇低飛的小蟲。路上行人漸稀,葉子被風從樹上牽扯下來,晃晃悠悠飄進地上的水坑裏無助地打著旋兒。
望著筆直冷清的街道,張友士灰色的眼睛再次浮現出濃濃的憂傷。與四爺見麵深談揭開了他封存已久的回憶:數十年前,因為可卿嫁人而抑鬱成疾,無心科舉的他,一朝落第半世飄零。斷了那根科舉的弦就難以再續上。他也曾經因為難展抱負而心有怨艾,後來四海為家,懸壺濟世才漸漸超脫。功名之於君子隻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見多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才曉得金榜題名往往是另一出悲劇的開始,男兒的抱負和用心完全不必通過功名來體現,也更清楚自己並非做官的料,處江湖之遠並不低於居廟堂之高。
但他終究還是蹚進了天底下最大的渾水裏,泡在這性命攸關的事兒裏頭,是為報知遇之恩,也是看中了四阿哥是值得輔佐之人,將來的一代明君,天下的老百姓可指著他過上太平日子。正因為他打的是“大隱”的主意,這才隱身太醫院暗中為四阿哥出謀劃策,這一層關竅連馮紫英也不大清楚。不過自古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雖不為功名,但前轍猶在,他不得不防。近日他在太醫院,亦知皇帝身體一日比一日差,皇上素有頭風之疾,近年來不時發作,先是頭暈目眩,近日又添了胸悶氣短許多症候,看來大位誰主,在最近兩個月內就有分曉。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脫身不得,張友士想著這些千頭萬緒的事,心裏煩得微微發脹,眉頭皺得愈緊。長長地出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已走過了地安門,正欲往家轉時,遠遠地有人駕著馬車來,他為怕身上濺著水,特地往旁邊的門麵底下避了避。那車來勢甚急,連風帶雨一陣風捎來,張友士一眼瞥見車裏坐著的兩個人,一個是來意兒,另一個卻是一個女的,年紀也不大輕了,眉眼之間還有些韻致,看著熟悉,一時之間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