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海棠依舊(5)(2 / 3)

他怕被來意兒看到,忙拿傘遮了臉,待車子駛過才走到街上來。因惦記著惜春的病,他並沒有為剛才的所見多想,而是緊趕著回家去了。

可是方才的車子裏坐的卻是不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來意兒和尤氏。來意兒放長線,三五個月之後終於釣上了尤氏這條大魚。按說尤氏深宅大院想勾搭也未必就能勾搭得上,不過今時不同於往日,尤氏又是個素來不受寵的,雖然可卿死後賈珍並未續弦,可也沒將她扶正,她年歲漸大,家世又寒微,日子便越發過得艱難了。她讓丫鬟、婆子出來典當,眼看出手一次比一次好,心中又疑又驚,也怕下人從中倒了手去,便找了個機會出來一見。來意兒要的就是她現身。在他看來,尤氏雖然無甚大權,到底也是在寧國府當家多年,賈府的底細還是知道的。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她能倒出來這麼多物件,也不是個等閑之輩。

想那尤氏久經寂寞之人,見了男人便如幹柴著火。哪架得住儀表堂堂的來意兒殷勤哄勸,三兩個回合下來便繳械投降,一門心思投在了來意兒身上,再看來意兒時,早忘記了他的孌童身份,隻覺得他比那個冷若冰霜的賈珍知冷知熱,好了不止千倍萬倍。其時正好入畫有了身子,來意兒樂得不回家,跟尤氏有得沒得攪在了一起,眼下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張友士進家門就去看了看惜春,猶自昏睡著。他切了她的脈,脈象很是不好,左尺滑而浮,主思慮恍惚,如坐舟中;左關滯而沉,主體乏無力,飲食不振;寸鬱而結,主驚恐憂疑,夜夢凶險,這些總是她憂心太重之故。

張友士思量著怎麼為她用藥,一直忙到夜深也不曾合眼,他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終於熬不住就著惜春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有人給他蓋東西,他含糊問道:“雨停了嗎?”

“昨兒後晌就停了。”

張友士一聽聲音不對,忙睜開眼,隻見惜春蒼白著臉站在他麵前,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張友士沒由來地一陣大窘,忙轉過臉去看外麵,外麵陽光亮眼,驚覺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次日的下午。

“這麼弱的身子,你怎麼就起來了。”他皺眉道,“小童呢?”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強自忍住了。他不敢對惜春表現得太親近。

惜春轉身在他對麵坐了,微微仰起臉,淡淡說:“我醒來就不見他,想是有事去了。我做了很多夢,好像醒來卻什麼都記不得,因此想問問你。”她茫茫然地看著他,好像是醒了很久,又好像是剛剛才醒。

張友士出乎意料地舒展了雙眉,道:“忘記的,總是你不想記得的事,想被記取的事,就算再過得久些,也不會忘記。你何必去苦思記得什麼忘記什麼?”

“我也是這麼想。我們的記憶有容量。生來的記得就是為了在死時全部放生遺忘,不帶著舊的軀殼前行。”惜春淡淡笑道,“我記得可卿,記得祖母,忘記很多麻煩的事,我的記憶好像在十五六歲之後便花掉了。以後的事,隻剩下模糊的影子,怎麼也想不清楚。”

他的心猛地一激靈,勉強笑道:“這倒也不算是什麼壞事。”

“你好像知道我很多事。”惜春歪著頭看他,天真地笑起來。

張友士一時為之語塞,半晌才定定神道:“多也不算多,少也不算少。”他怕惜春再問下去,就起身道,“你餓了嗎,我叫於伯給你做東西去。”

“好,我要……香雪糕和乳酪。”惜春望著他熱切地點頭,想了想,肯定地說。

張友士被她甜軟的語調迷惑,回過頭來失神地看著她鮮亮的笑容,他看見著了月白衫子的惜春望著自己。記憶中那緋紅色的身影走了來,慢慢蜷縮在椅子上,像一隻溫順的貓。

“你乖,在這裏等一會兒。”他久失笑意的眼睛裏突然像大雨傾盆般豐潤,忙忙地跑出去,心裏歡悅得像一個少年。

他們就這樣安順地生活,日子開始像這冗長的秋季,瑣碎而令人迷戀。惜春對這個人莫名地信任,也許是他身上的滄桑穩重的感覺喚醒了她對父愛的渴求,她對他出乎意料地順從眷戀。張友士為著對可卿的感情悉心照料著惜春,但又好像不是那麼簡單,他有時候會純粹地忘記可卿,將惜春護在自己身邊,他教她臨瘦金體,又教她看醫書,妥帖照顧她身體,細細垂詢她何物愛,何物厭,從不對她敷衍。他有足夠的善心和能力去善待這不期而遇的女子,視她如珠如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