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海棠依舊(5)(3 / 3)

日光漸漸照進他年久暗淡的書房,拂盡他案上的陰涼。當惜春在他身前低頭習練書法的時候,他低頭聞見她發間的清香,那是薔薇的味道,他記得那年在園子裏為可卿作畫,身畔薔薇花開如海。

他意識到惜春是她靈魂的依托。她含著怨艾和愛死去,順手將這種子植入了惜春體內,隱秘而強勁地生長,她留下的影響深遠到改變惜春的一生,使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裂變成飽經憂患的女子。

惜春還在神情關注地練字。張友士端起茶飲了一口,站在一旁靜靜看她。惜春像一道閃電擊破他對往事的黑暗沉迷,在守候孤獨的感情的時候,如同將感情風幹,不讓它們腐壞。可是這樣他讓自己變得閉塞冷硬,疏冷得不近人情。現在他心裏很充足,惜春是終於成形的因緣結果,來到他麵前。如今他鬆弛下來,明白對可卿孤單的糾結至此可以告一段落——一個人長久未作期許的等待,即使是不求回報,一旦有了回報,也是意外之喜。

他正在尋思,惜春放下筆別過臉,問:“你看我寫得可好麼?”

惜春寫的是關帝爺的一首竹詩:下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大有進益了!”他點頭笑讚,端起放在小幾上的冰花銀耳露給她道,“歇一歇吧。”

她接過嫣然一笑:“你總是這樣誇我。”

無人可知他是多麼的滿足感動。他涼薄的心地被滋潤。一生的幸福仿佛都在那一刹那傾倒在他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這時前庭於伯來報:馮家有人來請。張友士聞言全身為之一震,細想想不該是惜春的事露了行藏,忙對惜春說:“你待在這裏,我出去看看。”說完定定神走出去,到了前邊見來意兒正在那裏等著,麵露焦急之色。見了他忙趕上來道:“先生可算來了!”張友士見來的是他,不覺愣了愣,想起月前在街上遇著他的情景,心下一動,施禮道:“總管怎麼親自來了?”

來意兒神態氣色大異平時。這一個月來的喪事因馮家著意大肆操辦,忙得他人仰馬翻,連自己店裏和莊子上的事都顧不上,幸虧有個尤氏幫忙管著。此時他已是兩夜未合眼,眼睛裏還帶著紅血絲,黃著一張臉焦急得不行:“還不是為了家裏那幾個主子,這會兒連老太爺和老太太也倒下了,因此要請你這救命的大仙。”

救人如救火,張友士顧不得多問,忙道:“你且等會兒,我去後麵拿了藥箱子就走。有什麼咱們路上說。”來意兒心急,趕在前麵道:“今日等不得你那小童了,我跟先生進去,有什麼重物我來拿。”張友士來不及阻攔,見他徑自入了後院,唯暗自希望他不要和惜春碰上,忙急急地抽身進去了。

來意兒倒沒直接和惜春碰上,張友士拿了東西,他背了藥箱便走,一刻也沒耽誤。

馮紫英失蹤了,就在前幾日。張友士被這消息震得半天回不過來神。看著躺倒在床上的老人,他心裏不由得泛起一股憐憫和同情:也不過一月多未見,眼前人形容憔悴,花白了須發,瘦骨伶仃,仿佛老了許多。

馮唐這久經沙場的老將終於熬不住了。他感到心力交瘁。他“病”臥之後,六阿哥派賈珍來探望兩次;皇上也派人來“視疾”,來的卻是四阿哥的人——陳也俊。每次人來,不但不能叫他安穩,反而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揉碎了、再捏起來掂量掂量。他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漂在茫茫天水之間,再小心翼翼也防不了意外,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個巨浪下來,就有滅頂之災。馮紫英忽然甩手一走,他就真的支持不住了。

張友士給他診了脈,似有中風之症,用了藥,默默地退出去,他知道此時吩咐他靜心修養無疑是句廢話。隻要馮紫英不回來,他將不停地擔心下去,然而一旦他回來了,新的擔心又開始了。張友士轉到後麵去看了馮母。馮母雖然也病著,相較於馮父的憂患壓心卻要輕得多。張友士進去時她正拭著淚,對馮紫英的通房大丫頭紫雲說:“你怎麼就不看好他。你說這會子該怎麼好。”

紫雲不敢回嘴,她心裏也慘傷,怕是哭得多了沒什麼眼淚,隻立在旁邊木呆呆地不說話。張友士咳了一聲,跨進門來。馮母見了他,眼睛一亮,如同得了救星一般,掙紮著迎上去熱切地問:“先生,紫英和你交好,你可見著他了嗎?你若見著他就說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將惜春送出府去。”她說著又泣不成聲。

張友士見馮母如此戰栗驚恐,與她熱切哀求的目光一觸,不禁又動了惻隱之心。這平日精明端莊的老夫人,今日這般低聲下氣,顯然已是方寸大亂。人說母子情深雖然不假,但子女對父母的情感又怎麼能比得上父母對子女的情感呢?父母恩深難報,他雖能理解馮紫英的癡心一片,看到馮父、馮母為他如此擔驚受怕,仍是不免怨他行事輕率。

他安慰道:“您放心,但凡我尋著他,定叫他回來見你。”馮母猶自淚水不幹,張友士與紫雲連哄帶勸才叫她好生安心坐下號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