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海棠依舊(7)(3 / 3)

“有你做伴,我得償所願。”他淡笑道。

“我明白了。”馮紫英原是措手不及看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自失地一笑,心有所悟,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風淒切,吹到身上一陣透骨寒。馮紫英裹緊了身上的大氅,他心裏從來沒有這樣通透過:所有的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已經完成,不是為了相愛,更不是為了相守,那是另一種緣分。也許他和惜春跌宕至今隻是誤把相愛當成了相守,最後得以陪伴身旁的卻不見得是一早認定的人。我們越過一個人也許是為了跟另外一個人相逢,無論怎樣用心盡力也始終隻是某一個人生命裏的一段經曆。

他走出那條深巷,對隱匿在旁的戈什哈說:“幫我帶話給陳也俊,說一切依計行事。”戈什哈低頭領命,再看時馮紫英的身影已經沒入夜色中。

數日之後,馮紫英死在出關的路上,身後遺下的線索指向六阿哥。馮父以中風之軀,泣血上折,跪在宮門之外懇請皇上處置凶手,舉朝動容。皇上體恤老臣下旨勒令四阿哥徹查,暗中授意四阿哥清除政敵好登大位,六阿哥因馮紫英的事被牽連,在家禁足反省,被四阿哥乘機不聲不響卸了兵權。六阿哥雖知自己是被人陷害,但見自己皇帝老子心意已決偏向四阿哥,也無計可施,自己眼下已成光杆司令動彈不得隻好暫時收斂鋒芒,再圖來日。

隨後皇帝駕崩,新皇在大雪紛飛的肅穆中登基,不聲不響地改朝換代,加封功臣之時赫然有馮紫英的名字。

惜春得知馮紫英死訊是在冬至以後。某夜張友士披著一身雪花回來,對著她歎道:“我們要走了。京城不是久居之地。”惜春臉上劃過一絲怔忡,隨即輕鬆一笑道:“是非之地,離了也好。你去哪我便跟著去哪。”

張友士感動得一笑,拿過她手裏的火折,就向吹亮了蠟燭,幽幽道:“還有一件事,馮紫英死了。”燭火一閃,惜春眼光霍地一跳,很快平息了。

見她不語,張友士道:“他以性命作引子,幫著四阿哥扳倒政敵。是下策也是上策。”他想著不勝欷歔,道,“他終究還是將自己付給了家族前程。我料他是這樣打算,你既不跟他走,他已了無生趣。回家又沒有任何意義,徒令父母飽受非議而已。何況四阿哥對他已生芥蒂,這時不如送四阿哥一個人情,待新皇登基以後,念及舊情一定不會虧待馮家,也算他為人子的最後一點孝心。你看現在不是嗎?”

惜春默默聽了,對張友士道:“這算得孝意嗎,不知他父母怎樣傷心,寧可不要這榮華富貴呢!”她心裏不怎麼悲傷卻很沉重,沉痛的眼光凝視著遠方,似要將牆壁看穿。

張友士自悔失言,一時無語,一陣風吹來,將燭光吹熄,他隻聽惜春在黑暗中幽幽歎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今生今世,我是不能心安了。”

這個憂傷的念頭如影隨形地跟隨了惜春很多年,她沒有親曆他的死,卻無法不耿耿於懷,馮紫英變成了她心上的浮翳,經常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在張友士死後,她便索性出了家。每年馮紫英的忌日,無論她身在何方,都會來到當年他出關的地方來看他。

獨立在黃沙漠漠中,她心裏明白不會再看見他的身影。她依然不記得馮紫英,有些記憶像年幼走失的小孩,找回來,也不是當年的模樣。但她知道,她和他的塞上之約永遠都在,他們心裏的家一直都在。他是為這個死的,死在了殉愛的路上。而她雖然曾經失了約,到頭來還是會回到這裏來跟他重聚。

沒有感懷,沒有悲傷。他們一直同在一個莫大的輪回裏,並肩觀望花好月圓。惜春在那裏站了許久許久,慢慢地轉身走回去。世間之大,她還要慢慢地隨光陰流轉,直到同登彼岸的那一天。

天邊的雲霞漸漸湮滅在黑暗中,像花凋謝了。她心裏有一朵花沉墜了,又有一朵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