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通曉醫道,卻不知自己中了情毒。”惜春歎道,“世間人事如浮雲,聚合離散哪由得人,世無恒常。一切不過是因緣和合的結果,得放手時且放手,握緊在心裏不放,留下的最終隻是幻象。”
張友士聞言默默無言,馮紫英越聽越心涼,站起來冷笑道:“好好好!你竟是悟了道,可我也有一言,你可知情毒並非不能除也,而是中毒之人不願除也,寧願日日受錐心思念之苦,也不願斬斷情根絕了思念。”他說得動情,目中已是隱現淚光,“你今日既已不認得我,塞上之約也不必再記得了。”說完將手朝著張友士一拱道,“我告辭了。
惜春被他急風驟雨的一番話逼得還未醒過神來,隻聽張友士在他身後冷冷道:“你此時怕是哪裏也去不了。四爺要你的命,六爺也要你的命,天下之大怕是難有你容身之所。”
“我焉有不知。”馮紫英立住腳步道。他的背影微微顫動,不知是有多少複雜的情緒壓在心頭。
張友士目視他良久,緩緩歎息道:“罷了,我就代你將你和惜春的事情說給她聽,怎麼抉擇,聽她的吧。”說著轉過臉對惜春道,“我現在要說的事,有你記得的,有你不記得的,你可信麼?”
惜春臉上閃過一絲猶疑和驚慌,她有預感有很多自己不知的事情在張友士的口中等著她。她連日來的平靜將被打破。惜春蹙眉看了看馮紫英,又望了張友士一眼,眉目之間眷戀依依,幽幽道:“你說吧,你說的我無有不信。”說罷垂眼不語。
張友士便慢慢地講起來。他的聲音裏有舊日時光的味道,好像一抹暖陽留在葉上,久久不去的溫柔滄桑。惜春便是那暖陽間流連之人,她不堪的身世,深藏的怨恨,多年起伏跌宕經曆以及對眼前男子的愛恨交織,如同潺潺的流水,都在他淡而暖的敘述裏輕輕地過去了,化作記憶的淺痕。
惜春聽他說完,心裏並不是大痛,隻覺得淺淺的遺憾和傷感。她起身,走到馮紫英麵前,歉然道:“我已經忘記前事,才會對你這樣冷落。”
“不!是我不好。”馮紫英急急開口,他喜形於色,一把握住惜春的手。
“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惜春語意空疏。她眼中浮起一層冷漠之色,不自然地脫開馮紫英的手。
她的動作讓滿心期待的馮紫英大驚失色,悵然若失。
惜春再次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也許之前她跟他之間有過至濃至深的情緣,但是至濃至深也可能變成至淡至淺。馮紫英臉上遽然聚攏的悲傷讓她心有不忍,然而這不能改變什麼。她現在對這個人除了歉意和一種陌生的熟悉之外,別無所感。他們之前的緣分也許隨著那個未曾降世就已經失去的孩子一起凋零了。
他於她而言,終於平然。此刻她終於可以洗脫多年以來情孽的沉屙,煥然重生。她絕不願再次步入情愛的泥潭。
“我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亦不願你為我冒險,曾經的約定,就請你藏於心中或是幹脆忘了吧。”惜春道。在這一個瞬間她相信了以前的自己是一個生性疏涼的人,現在也是。在心性上,她從未真正地變過,一直願如穿行在世間的一層薄霧,與旁人甚淺關係。
惜春不再理會馮紫英,轉身對張友士道:“先生,若你許可,我仍是留在你身邊。”她臉上浮動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使她顯得蕭索而從容,恰與張友士慣常的神情暗合。
張友士無聲一笑,眼中是多年等待後積聚的感激和沉著。他看見世事蜿蜒如河,漸次伸展到他麵前,往年那河洲之中的少女漸漸從一個遙遠的影子變成了眼前生活的女子。有惜春相伴餘生,他已解了情毒,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