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見惜春將自己視為陌生人,不由五內俱崩。見惜春的神色又不像假裝,便勉強開口道:“無妨……於伯對我說了。我等著就是。”惜春點一點頭,給他奉上了茶,福一福道:“您少坐,我回裏麵去了。”
馮紫英見她轉身要入內,一時心亂如麻,張口道:“惜……慢著……”
惜春回過頭看他,見他神色淒楚已極,便住了步,回來道:“你怎麼了?”
馮紫英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這讓他太意外了!惜春會在張友士家,又怎麼會不認得自己,她是裝的,還是真的失了記憶?他還不敢亂想,一切要等張友士回來再問清楚。這些日子屢經大事,他的心緒已經沉穩不少。為怕驚著惜春,他不敢多話,強自按捺住了,坐倒在椅子上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請你不必入內,遠遠地坐在那邊看著我吧。”
惜春猶疑了一下,見馮紫英麵色慘白,虛汗直冒,這些日子她跟著張友士也知道了些醫道皮毛,看他決計不是裝病來誆自己,便在旁邊坐定了道:“我在旁邊守著你。”
馮紫英見她語氣雖然溫柔無比,卻是客氣生疏,無論她是有心要裝作不認得自己,還是真的失了記憶,都叫他生不如死。
陳也俊的話又響在耳邊:“四爺叫你死。”馮紫英此時萬念俱灰,心地反而出乎意料的輕鬆澄明,他曉得自己已經走到了絕路上,死是個早晚的事,現下惜春遺忘了他也好,她不記得他便不會為他傷心。遺忘了這些糾纏不清的事,他死,也隻是個陌路,與她無關了。
他忽然覺得不必等張友士回來問什麼了。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其實他已經看到了答案,惜春臉上輕鬆的笑意,是跟他在一起未曾出現的。她現在生活得滿足而安然,他又何必以愛著她的名義來打破她追尋已久平靜的生活,迫使她憶起自己呢?
馮紫英想著,掙紮起身,望著惜春微微露出點笑容道:“我去了,你好好跟著先生。”他深深望進了她的眼睛,經曆過這麼多的風波憂患,惜春的眼睛還是像當初他第一眼見到時那樣清澈明亮。不,經過了這麼多事,她的眼睛仿佛更清澈明亮,還多了堅持在裏麵。
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撫她的眼睛,久久不語。
惜春被他的行為驚怔了,呆在那裏一言不發動也不動,她心裏好像籠上了一層霧,暗自搖擺不定。為什麼,這個男人的手撫上來的時候,她的喉嚨哽住了,叫不出聲來,她該怒斥他大膽輕薄才是。怎麼也不驚怕,心頭安靜得就好像倒在水裏被溫泉水覆蓋了全身一樣。
往事倒影如潮,曆曆湧到心頭。他黯然地放下手,指間從她臉上滑落,轉身向門口走去。
惜春不發一言,默默站著。這沉默的寂靜裏,她的容色一分一分暗淡下去,他手指離開,她隨即心頭一涼。縱然想不起什麼,她也猜測到眼前這男子與自己關係匪淺。
馮紫英推門出去,驚見張友士站在門口。他渾身一震道:“你回來了多久?”
張友士神色不變,答道:“剛剛而已。”他的目光越過馮紫英看向惜春,見她立在那裏動也不動,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對馮紫英道,“我既回來了,你就再坐一坐,別急著走了。”馮紫英掩不了臉上的驚異之色,他原想著張友士藏了惜春是要避著自己的,見他出乎意料的坦然,倒覺得奇怪。
三人又在屋內坐定了,又都不開口說話。過度的寂靜也可怕,好像要將人的心撐破。半晌張友士站起身,去裏邊的書房拿了畫卷出來,交到惜春手上,惜春慢慢展開來,畫中人是可卿,惜春心裏一驚脫口而出:“可卿!”馮紫英聞言看了她一眼,脫口而出:“你還記得。”
惜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還記得我的身世。”她心裏到底還是耿耿,不能張口自如喚可卿一聲娘親,被馮紫英說破,覺得刺心。馮紫英被她堵得訥訥無言,心裏一陣失落。
張友士卻不管他二人如何心思翻覆,朝惜春說:“我是可卿的表哥。”他說話素來簡略,但隻此一句已叫馮紫英窺破出他心裏是如何深情不泯,張友士對可卿決計不止是尋常情誼而已,多年來不入仕途,不納妻室,怕是為情所傷所致。馮紫英驀然想起當年自己路經潼關,在強人手裏救下張友士,他身邊別無長物,卻有這麼一個畫軸死也不肯被人奪了去,險些喪了性命。這麼一想馮紫英便心下明白了,不由望了惜春一眼,他先還在揣測惜春怎麼會突然得到張友士的照顧。如今得知真相不免心下一鬆,望著張友士露出感激不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