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夕陽依然有著冬日的寒意,西邊天際的鉛色雲層越堆越厚,蒼涼的古道上,風掠過,仍未喚醒蟄伏了一季的野草。青翠欲滴的古柏掩映下的玄妙觀,在一片蕭瑟中就顯得更加惹人注目。
牛車隊的到來讓這個清靜寥落的道觀熱鬧起來,一個身材高大體態圓胖的中年道長迎了出來,一身不太合適的道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隨時都有崩開的危險。他自稱觀內主事九真,觀主八難在後院禁地閉關,不方便出麵,一切觀內事務暫由他主持。
宇文成都和九真很熟的樣子,原來他一直借居在這裏,他把一行人一一介紹給九真。岫淵囑咐紫嫣看好三個孩子,讓他們寸步都不要離開自己。岫淵很淡然地看了一眼九真,主動介紹自己來自玉山寺。
“玉山寺啊。”九真搓著手連連說,“玉山寺好,玉山寺好。”言語中似乎對玉山寺十分的陌生。
三口棺木停放在觀內西北角的偏殿內,劉排軍的屍體也暫寄在那兒,悲痛欲絕的芙蓉守著不肯離去。有人抬著李三和芙蓉娘,和焦方一行由九真引著,在後殿暫時休息。本來後院過去有供香客休息的幾間客房,現在通往那裏的長廊盡頭的門上了鎖,觀主八難在那兒閉關,暫成禁地。
九真招呼著大家吃茶,說等一會兒有齋飯送到。他淺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還沒等岫淵開口說話,九真神經質似地站起來,搶先口稱有事,匆匆就往外走。剛走幾步,又回過身來,神情嚴肅地告誡:“各位施主在這裏休息,如果沒事,不要在觀內大聲喧嘩,隨意走動,近來觀主閉關,不要驚動了他。”
宇文成都跟著出去,他回自己住的地方,說找些治刀槍傷的藥,來幫李三療傷。除了門外有一位年長的值客道長外,殿內隻剩下焦方、紫嫣、岫淵、三個孩子、半昏迷的李三和神經不太正常的芙蓉娘。
鉛色雲層在這個時候漫了過來,布滿黃昏時分的天空。看樣子,會有一場大雨降臨。
焦方和紫嫣對望了一下,覺得殿內的氣氛異常,可又說不出不對勁在哪個地方。四周的暗處,看不到的地方,仿佛有許多眼睛,警覺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紫嫣小心地問眯著眼靜心念佛的岫淵:“大師,您有感覺不對的地方嗎?”
岫淵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對呢?這本來就不是一個清靜的道觀。”
他的話模棱兩可。不是一個清靜的道觀,那它是什麼呢?
宇文成都很快拿著金創藥回到殿裏,岫淵望了望躺在殿角草席上的李三,歎息一聲:“怕是用不上了,縱是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焦方聽了心裏一陣難過,李三雖然形象猥瑣,行事詭異,膽小怕事,除了盜墓愛財之外,他從未主動傷害過任何一個人。特別是最關鍵的時刻,他沒有明哲保身趨利避害地離焦方而去,這最讓焦方感激。
掌燈時分,一直昏迷的李三回光返照,清醒過來。他吃力地請岫淵和焦方走近一些,岫淵和焦方席地坐在他左右。李三閉著眼睛,夢囈般地問道:“大師,您還能認出我嗎?”
岫淵仔細打量一番,輕輕地搖搖頭:“施主,不記得了。”
“是啊,那時我哪會這般模樣,當年我也曾英俊瀟灑,不然她也不會答應嫁我,”李三自嘲地說道,“那時候,我把她帶到您那兒,還是您把她的傷醫好的。後來……後來,她還在寺內生下一個男嬰……”
“劉施主?”岫淵終於想起他來,記憶中的那個人不是這般模樣,那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小夥子,“你,你……”
劉施主。焦方終於印證了李三的真實身份。
李三說道:“焦長史,以下的話由大師作證,我不會有一句假話的。大師,如果我哪點有虛妄之詞,您盡管指出。”
岫淵歎息一聲:“為什麼一定要說這些過往的陳事呢,它應該像天上的雲一樣,早就消散得一幹二淨。”
“我以為像雲,誰知道它從未散去,”李三苦笑著說道,“那個時候,我把她救出來,她渾身燒得沒有一塊完好之處,在寺內昏睡了七天七夜,還是大師妙手回春,讓她終於清醒過來。”
“劉施主過譽,還是你衣不解帶一直守著她,你的誠心感動了佛祖。”
“她的身體慢慢地好了,可是過去的事情,好像一點也記不起來。我每天陪著她說話,不停地說,在她眼裏,我始終如一個陌生人。遍布全身的疤痕讓她自卑,焦躁不安,不願麵對任何人,就是對我,也漸漸開始有了攻擊性。”
“老衲曾經見過這種病人,心受了莫大的創傷之後,不願意回憶,索性選擇性地遺忘了過去。她生活中的某段時光,變成空白,什麼也記不起來。”
“而這個時候,我發現她懷了身孕,”李三十分痛苦,似乎心裏掙紮著是不是要說下去,他小聲地自嘲,“我怕什麼呢,馬上就要去死的人了。”
“也許是母性的愛喚醒了她的一部分記憶,她變得安靜起來。她記起我的名字,劉槐,她這樣叫我。你不知道當她認出我時,我心裏是多麼的高興。焦長史,我過去是叫劉槐,但這個叫劉槐的人,在三十年前已經死了。現在,世上隻有李三。”
“隨著孩子的降生,我卻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每天深夜我都讓一個邪惡的聲音叫醒。殺死他。是的,殺死他。這個孩子不是我的,她隻是答應說嫁我,沒有拜過天地,我們壓根沒有同房過,是她和那個人的。有天晚上,我在那個邪惡聲音的鼓動下決定動手,把孩子掐死。當我把手放到孩子脖子時,她像有感應似的,突然醒了。黑暗中,她冰冷的胳膊抱著我的手,她說,我記起來了,劉槐,是你把我身上澆滿了油,問我是不是想找那些黃金,當時你拿著蠟燭,說如果我不說實話,就把我燒死,燒死我算了,你現在還要掐死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