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氏撾起一把來,愛的鼻子上都是笑,倒在包內,叮當有聲。看了大錠,又看小錠,搬弄了好一會。見小兒子醒來問他,他才收拾起,笑向蕙娘道:“俺孩兒失身一場,也還失的值。不像人家那不爭氣的,一文不就,半文就賣了。”蕙娘道:“那話也該和父親說說了。”龐氏道:“你那老子,真非人類!另是一種五髒。見了銀錢,和見了仇敵一樣,全不想久後孩孫們如何過度。我細想若不與他大動幹戈,雖一萬年,也沒個定局。等他洗罷臉,我就和他說。”說著,將銀子和誓狀仍包在手巾內,藏在衣襟底下,提到外間房內,暗暗的歸入櫃中。
少刻,貢生淨罷麵,穿完衣服,卻待要出外邊用早功,讀“殷盤遷都”章。龐氏道:“你且莫去,我有話說。”貢生道:“說什麼?”龐氏道:“女兒今年二十歲了,你要著他老在家中麼?”貢生蹙著眉頭道:“我留心擇婿久矣,總不見個用心讀書的人。”龐氏道:“我到尋下一個了。”貢生道:“是那家?”龐氏道:“就是我的幹兒子周璉。”貢生道:“你故來取笑。”龐氏道:“那個亡八羔子才和你取笑哩。”貢生道:“周璉是何指揮女婿,已娶過多年,怎麼說起這般沒人樣的話兒來?真是昏憒不堪!”龐氏道:“你才是昏憒不堪哩。我那幹兒子,又好人才,又好家業,又有好爹好媽、好奴仆,好騾馬、好房產。一個人占了十幾個好,就是王侯宰相,還恐怕不能這樣全美。你不著我的女兒嫁他,還嫁那個?”貢生道:“放屁!周璉現有正室,難道教女兒與他做妾不成麼?我齊家的女兒,可是與人家做妾的麼?”龐氏道:“人家也是明媒正聚,那個說他做妾?”貢生道:“蠢才!是人家謊你哩。我的女兒,豈是受人家謊的麼”?
龐氏道:“怎麼是你的女兒?說這話,豈不牙麻!我三年乳哺,十月懷胎,當日生他時,我疼的左一陣、右一陣,後來血暈起來,幾乎把我暈死,這都是你親眼見的。我開腸破肚打就的天下,你這老怪物坐享太平。我問你,你費了什麼力氣來?”貢生氣的寒戰道:“看!看!看他亂談!”龐氏道:“就算上你費過點力氣,也不過是片刻。我肚裏生出來的,到不由我作主,居然算你的女兒。”老貢生氣的手足俱冷,指著龐氏道:“上帝好生,把你也在覆載之中。”罵罷,又冷笑道:“是他的女兒,要嫁個周璉,豈非緣木求魚之想!”龐氏道:“你休拿文章罵我,你罵,我也要罵哩。”貢生道:“你這樣天昏地暗的殺材,理該把你投彼豺虎,豺虎不食,投彼有畀,有畀不受,投彼有昊。”龐氏大怒道:“說著你還要拿文章罵我麼?我把你個不識好歹的老奴才,不識抬舉的老奴才,千年萬世老亡八奴才!”
貢生大怒,先從桌上取一個茶杯摔碎,又將一個湯碗也摔碎在地,一翻身倒在床上,隻將胸脯狠拍道:“安得上方斬馬劍,斷卻潑婦一人頭。”龐氏道:“打了家夥就算了,你便將家夥打盡,我也要著女兒嫁周璉哩。”貢生怒壞,反將雙眼緊閉,任憑龐氏叫吵,一言不發。龐氏見貢生不言,跑來用兩手抱住貢生頭巾亂搖,道:“老怪,你便裝了死,我也著女兒嫁周璉哩。”貢生恨極,一翻身向龐氏臉上偷了一掌,疾趨在地下,抱火盆要打。卻待將腰一灣,不意龐氏一頭觸來,正觸在貢生腰眼間。貢生嗬呀了一聲,早從火盆這邊,倒過火盆那邊去。貢生忍痛扒起,在火盆內撾一把灰,向龐氏臉上灑去,灑的龐氏頭臉俱白,被灰掩了二目。貢生見龐氏擦眼,心上得意之至,忙用手捧灰又灑。不防龐氏恨命的撲來,將貢生撞倒在地,用手在貢生麵上亂擰。貢生急伸二指,觸龐氏之口,被龐氏將指頭咬住。貢生大聲叫道:“疼殺哉!”
蕙娘見鬧的不成局勢,方出來解勸,拉開龐氏,將貢生扶起,坐在床上。
貢生氣的唇麵俱青,指著龐氏向蕙娘道:“此婦七出之條,今已有二。”說罷,喘籲籲將頭亂搖道:“吾斷不能姑息養奸。”龐氏大吼道:“你還敢拿文章罵我麼?”貢生又搖著頭道:“斯人也,而有斯凶也。出之必矣,出之必矣。”龐氏道:“你少對著女兒‘蛈矣球矣’的胡嚼。”貢生大恨了一聲,疾疾的趨出外邊去了。正是:識破奸情不氣羞,也教愛女跳牆頭。貢生不解閨中事,拚命猶爭道義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