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台戲就剩我一人撐下去了,我從懶人椅上爬起來,要在你的遺物裏找出一個陰謀來。都是在你住進來後已經被發現過的東西,預診卡、胰島素注射器、泰銖硬幣、當票、紅黃藍綠許多藥丸、糖果包裝紙、身份證、有血和痰漬的紙巾、腎髒專科的賬單,這些東西足夠將你的後半生完整地詮釋出來了。你的大老婆在電話裏說:“有怎樣的風流墮落就有怎樣的報應!我不會可憐他的。”於是你像一件無人認領的物事被托運到我的屋子裏來,你挽著兩隻行李箱,你咳嗽,你說“我回來了。”

你死了以後我終於確認了這事實。在醫院裏,當我伏在你臥屍的床沿,忽然知道這就叫擁有,因為你不再離開,我將不再感覺失去。你死了我就踏實了,你死了就好,屋子回到過去的寧靜,無人幹擾我與寂寞相互撕咬,但你的行李箱仍在,你的黴菌無聲息而喧嚷。你在。護士把我搖醒,喂喂喂,你爸爸死了,你發神經,還抱著他的屍體,都硬了,都要生蟲了,都要發臭了,喂喂喂。

你說好了死後要火葬,你坐在車子後座,你的臉在倒車鏡裏枯萎。終於你答應要去醫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準備。抱藍色塑膠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說自話,他說死後燒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戰爭與和平,想到公義與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質上到底是汙染還是環保;想到我在樂浪島或馬爾代夫遊泳時,你的骨灰將沾上我的身體潛入我的陰道,想到自己將要懷孕了,想到輪回和循環。

醫院人很多,排隊急診的人都有一種時日無多的氣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動,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隨後,你這種不痛不癢的唯有枯坐。我們在急診部的登記櫃台前麵並肩坐著,我以為你有話想說,而你隻是嘔和咳嗽。我後來把座位讓給一個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婦,我四處走動,但我正視有你,側視有你,背向你卻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無語和不圓融,我們都有所缺,我們必將在欲語未語之際,帶著遺憾死去。

你叫我找一個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麵包,在胃囊裏麵包還在發酵,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麵包變硬和發黴,咖啡裏有蟑螂浮潛,音樂還是藍調的,你怎麼說,我的男人?隻要一天你還在,我就無法對婚姻釋懷,我的腦海裏有女人蹲著的背影,煮白切雞,醃黃瓜酸。乖乖,黃瓜心給你蘸醬油吃,拿一張小板凳坐在屎坑邊,安靜地吃你的黃瓜心。黃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淚是苦的,醬油鹹,我很乖很安靜,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學的時候我在歌詠班裏學過一首歌《記得當時年紀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該停頓的時候我停不了。我曾經是多麼平庸的一個孩子,家長日沒有人來領我的成績冊。喂,你的爸爸呢媽媽呢?他們沒來我就不發成績冊了。我剪了冬菇頭,劉海長得遮擋住視線。老師說你的學雜費沒交你的圖書費沒交你的樂捐卡沒拿回來,喂喂喂。三年級我就開始在成績冊和一幹文件上冒充家長簽名,老師說這孩子繪畫天分很高。有時候我也幫你在文件上仿冒別人的簽名,先在過時的報紙上練習許多遍,直到你點頭笑。

以後知道你住過拘留所,我一點也不詫異。你總是犯規和使壞,你利用過一個小女孩的藝術觸覺和繪畫天分,活該。而你在拘留所過了七天並沒有改變什麼,欠著一屁股債,女人孩子在家中詛咒你,滾遠去,別死在這裏。印尼外勞說老板三個月沒出糧了,印尼人用印尼話咒罵你,他們帶著小工廠裏僅餘的舊電器離去。有一台電冰箱是從我這兒搬過去的,電單車也是,還有沒有了綠色的彩色電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