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詫異但我流淚,想到你肥大的背影蹲在拘留所裏,你嘔,白發疏疏落落地掉下來。那年我還小,夜半你吐血便扶你搭計程車到醫院,母親抽泣的聲音襯托我們。我第一次想到你會死,有點興奮,連興奮也是冷靜的。念小學就開始希望你死,你也常常出現某些將死的跡象:胃生瘡,拉血,腳爛。很多年了居然母親先死,你坐在靈柩旁半眯著眼睥睨來往的人們。你剝花生,吃叉燒包,開始有點老人癡呆的模樣。等了這麼多年你現在才死,活著何其婆媽,母親的背影和你的交疊起來,她煮白切雞,你嘔,我靜靜地安坐在小板凳上,蘸醬油吃黃瓜心。
你問我後來怎樣了,但我突然很累,事情多是這樣子的,不由分說。我們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關係,血肉相連又血肉模糊的,像被卡車輾過的死狗,筋連筋肉連肉。我抓住屍體的手,我枕在你的胸膛上,想象無夢,遂而酣眠。如果有夢,夢便是一團漆黑與冰冷,夢便是無感與孤獨,夢便是停擺的時鍾。睜開眼才浮起母親哭泣的臉、第三個第四個無臉女人的臉;睜開眼是一個黑白電影的年代,我的冬菇頭仿佛小小的洋傘一把,劉海掩蓋我的安靜、稚氣和憂傷。
後來你什麼也咽不下,你瘦,嘔吐很凶猛,五髒六腑都在排擠吞進去的食物,嘔一次仿佛把你整個人榨幹。我用馬來語告訴醫生,你之前兩個月每天早上都要嘔,小便的味道甜而腥膻,色黃冒泡;你又習慣於不衝廁,廁盆裏浮蕩著病態的糞便、尿液和隔宿之糧。兩腳浮腫是因為糖尿病,行路步履艱難,爬樓梯像蝸牛上樹,便常常賴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甚至不洗澡,染黑過的頭發油而黏膩,頭皮屑落在肩膀上。
你這樣怎能在拘留所裏過日子?你沒有注射胰島素,其他藥物都留在我這裏。你會蹲在小小的牢房裏嘔吐,老鼠爬過來舔幹淨,你連老鼠也想吃。今生你吃過很多豐盛的筵席,把許多不該吃的生靈活剝生吞:猴子腦穿山甲,虎鞭龜頭。病之前你腆著脂膏滿溢的大肚腩,潤白的臉上紅出血來;褲頭的紐扣總是解開著的,露出已經鬆掉或脫線的底褲的橡膠帶。你的胃一直在承受你的殘暴不仁。是的,是你的罪孽,你以萬物為芻狗,這器官還得幫著毀屍滅跡。你生病總是胃先出事,以前生過瘡,瘡破裂流血;夜裏蹲在房裏吐血,血在已經發酵但來不及被消化的食物裏,色如女人月經;也曾經胃潰瘍,拉黑屎,糞便是銅鏽一樣陳舊的顏色。很多次你都挺過去了,以為命硬,其實是天譴,你苟且偷生你不得善終。
命裏的最後,你抱著塑膠桶作最終的修煉。朝夕晨昏,日出日落,我下班回來,看見沙發上昏睡著一具依稀的人形。我們之間有了點冷森森,有了腐敗的味道,很臭,便說,送我到醫院吧,我不想死。
我們一個站著一個坐,中間隔著人們的生老病死,其實生老病死就是重重霧障。
護士們蜻蜓點水似的來了又去,喂喂,你叫什麼名字?你緩緩抬頭,護士卻又一溜煙而去,誰也搞不清楚狀況,到底批準你留醫呢,還是要我扶你回去,死在家裏。登記以後超過三個小時,我們看不見將來。將來你的死因已經決定,然而無處可死,你沒有家,你的大老婆說,你給我死遠一點。
黑暗一下子就把我們咽下去了。病入膏肓以前,你沒事仍然喜歡到花縣會館玩紙牌,老了沒事的時候比有事的時候多,磨著耗著反而加速老化。眼睛先有征兆,入夜了視域收窄,也許是夜盲,經常發生小車禍,經常賠錢。早上出門總可以在車上發現新撞痕,那輛國產車像你的胃,老舊、破損、擋煞、擋災。最後銀行有人來收車,說是半年的供期沒還。我回來看見它不在了。夜裏你乘計程車回來,問我有沒有五元。
翌日你就走不動了,早上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可是背脊一貼上沙發就起不來,浮腫的眼皮往下壓,坐禪一樣入定到晚上。哦天黑了我要去睡覺,說著抓緊樓梯扶手爬上樓,欲嘔。明天吧明天再說。可是誰敢說明天我們是否還存在,你還會在嗎。我問你要不要進醫院.你悶哼一聲,無憑無據地自信。後來醫生說,你看他的心跳,簡直像年輕人。是的,死之將至猶不知悔改的篤定與穩當,一分鍾跳七十五下,如果心電器與測謊器雷同,你看你這天生的殺人犯、完美的罪人,該將你釘在十字架上,讓你死於各各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