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那天,你一手抱著塑膠桶,另一隻手揪著鬆得要掉下來的褲頭。汗衫有汗酸,底褲有尿膻,口有餿氣,肉有菌,魂有蛆,攤在車廂後座如同死去多日的屍體。我問你如果你死我要通知誰,你那邊的老婆孩子親戚朋友,我一概不知。我想抱你但退卻,你很臭,碰你會讓我感到委屈;我沒名沒分,但你生前死後我仍必歸屬你。我們的家譜中我無處可去;我們困在車廂中,車子在堵塞的路上,路在滯留之境,我們被堵塞在自己的身體裏。
那天折騰到午夜才確定你會被送上五樓B。難民營一樣的集中病房,每一個躺在床上的病者都老邁都朽壞,他們呼吸以至空氣都陳腐了。生命如此潮濕,寄生著各形各式莫名所以的蕈、蕨、瘤、菌、瘢、苔、黴、病。你來這裏如回到老母親的子宮;最初的胎,最後的塚,空骨埋屍的亂葬崗。我走了你休息吧,我轉身但我記得你躺在四十三號床;記得你名字的馬來文拚寫,你的身份證號,你的沒有意識的目光。
你死後第三天就是除夕,我一個人靜靜吃晚飯,白切雞、黃瓜酸。醫生說那是幻象。“哪來的飯菜,你被發現時已經四十八小時沒飲食了。”哦,就在懶人椅上,我蜷縮著身體,其時你已被燒成灰燼,骨灰安放在三寶洞,無人進香。你都死了我還可以等待什麼呢?醫生,我好安靜,安靜是我承受這人世這人倫的方式:安靜地上學放學,安靜地上班下班;安靜地體味性愛和欲望,安靜地生和死。
報紙這麼拚寫死:M-A-U-T,死亡被念成客家話的“”。你終生一無所有。我去問米(找靈媒),問米婆捉住我的手。你說你很辛苦你依然日日夜夜在嘔。我差點要相信了,直到我看見手腕上被捏出來的淤痕,忽然察覺隻是一個騙局。如果你會捉住我的手,死前我們怎麼會無言以對?死了連辦你的喪事都有一份事不關己的陌生。但伺米回來我還是給你燒了一隻紙紮痰盂,我不相信老成精的問米婆,但我相信報應和輪回,怎麼會有拍拍屁股就走人這麼便宜。
我說,你的死有我的詛咒在裏頭,說時我已理了一個冬菇頭。長長的劉海底下有一雙近視眼,鏡裏凝視自己。死了的母親終於得到你,她在瓷像裏笑得好溫柔。抱歉哦,我不會給你自由,記得餘生你說過什麼,你說不自由毋寧死。我把你們攪拌成一堆,在日本手工精繪的彩瓷裏,母親快樂地擁抱你愛撫你強吻你,她說天天要給你煮白切雞。親愛的我如此擁有了你的餘生之後,我不會任你去遊樂浪島和馬爾代夫,這個我不必去問米,我知道死了將比不死讓你更難熬。
如果我有勇氣,恐怕老早我就已經殺死你,而我怯懦和軟弱;如果我還有更多一點點的勇氣,或者也會陪你一同去死。新年前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夢見死和你的眼淚,我們在漆黑中抱頭痛哭,誰也看不見誰的臉。事實上你死的那一瞬間我們很靠近,靠近得我不能不感覺陌生,因而別過臉。這樣你就想離開,而果然真的離開,就在我們很靠近很靠近,幾乎相依為命的一瞬。
⊙文學短評
這是一個獨特的親情故事。純文學的氣質、獨白式的敘述、詩一般的語句,在表達一種痛苦的同時,呈現出詩意。句子非常講究韻律,節奏感很強。父女之間形同陌路的主題表達得非常到位。這個小說打破了我們通常的父女關係的想象,製造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許多描述病痛感受的句子顯示了相當老練的功夫。在這裏,我們看不到明顯的國族的符號,它意在表達現代人情感孤獨、生活殘缺的共通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