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還是難以轉過彎兒來,無法接受這麼多天的運籌帷幄真會像從未發生一樣煙消雲散。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密亭”酒吧與老頭斯波拉的對話,什麼“北大西洋的水有多深”,還有“那隻德國潛艇突然冒出來像個巨大怪物”,這些話聽著像酒後胡言,此刻卻句句都在兌現。斯波拉呀斯波拉,看來你從未真醉過。我鼓起勇氣嚐試著做最後努力,因為心中仍有不甘。李文先生,我隻想知道,如果紀季風本人不接受怎麼辦?讓他找其他律師好了,看誰會接這個案子。那,如果我們非要繼續呢?沒有我們,隻有你,你自己!李文先生的語調變得異常冷酷。彼得,你可以繼續下去,但小麥克李文必須退出你們的合作,他將宣布不再是你的生意夥伴並與此案毫無關聯!說著他將一份起草好的聲明,白紙黑字放在我麵前。麥克,如果你是我兒子,簽字吧。不,我不要簽這個東西!彼得,你為何這麼固執!你就答應我爸爸吧。小麥克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我覺得自己像隻被擊碎的酒瓶,每個細胞都在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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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切都像從未發生似的結束了。媒體沒了,波爾先生沒了,連敦普夏牧師也在案子和解後發表了一項簡短聲明,對結果表示滿意,並對多尼先生的撤訴決定給予讚賞後,也無聲無息了。無人談論此事,連我們自己都不想說,越說越像胡扯或撒謊。像從未發生比真從未發生更令人恐懼,江湖上不是有個術語叫“罩得住”嗎,這個罩字非常形象,做個罩子把頭頂的天罩住,明明陰天覺著晴天,能罩住天的一定比天大,想想不尿褲子嗎。
令人意外的是紀季風,他在聽到這個結果時絲毫沒有抱怨失望,甚至連遺憾的表情都沒有。他的目光溫和平靜,完全找不到最初來我辦公室時的那種深邃與尖銳。他說他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你怎麼知道?猜的,我瞎猜的。他臉上掠過似有若無的微笑。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們一同去曼哈頓的中央公園聽馬友友的露天音樂會,其中包括電影《臥虎藏龍》的主題曲《月光愛人》。那是一首讓我沉醉難當的協奏曲,大提琴的豐富來自它內在的矛盾,將深情與憂傷融為一體,讓人感動之餘更想哭泣。我們那天都很放鬆,天南地北地胡聊。我向紀季風解釋這首曲子的和弦運用,這並非中國式的,更像德沃夏克的交響樂,一旦引入中國因素後馬上變得多姿多彩。我邊說邊做出影片中的武打動作,當然很不標準,但紀季風每每道出動作的名稱,像“青衣垂簾”、“挑燈引路”。我突然問他,紀先生,你真的不會功夫嗎?他哈哈大笑,我從未聽過他這樣酣暢的笑聲,王大律師呀,您真逗,我會什麼功夫呀,我這兩下子是中國人就會。未必吧,我就不會,難道我不算中國人?我故意挑他的語病。您那,甭看您生在中國,您恐怕真不算中國人。我沒吭聲,隻覺得胸口堵堵的,以前別人這樣說我不覺得怎樣,今天怎麼了?不過紀先生,這個疑問我還是想不通,你苦沒訴冤沒申,真的就毫無怨言嗎?紀季風沒說話,他望著遠處好像在走神。
斜陽如滯。音樂會結束時紀季風提出請我到“綠坪”飯店吃晚餐。我說下次吧,跟太太說好回家吃飯,來日方長,謝謝你的好意。王大律師,紀季風剛開口便被我打住,別再叫我王大律師,我就混碗飯吃,叫我彼得好了。王大律師,他堅持要這麼叫,有件事我想告訴您。什麼事?我好奇地問。我們全家,我們全家很快就回北京了。你什麼意思,不回來了?對,不回來了。是因為案子的結果?不,案子什麼結果我們都會回去。真的?真的。紀季風接著說,王大律師,無論今後您何時來中國,一定告我一聲,我要盡地主之誼請您吃飯。說著他將一張紙條遞過來,上麵有行數字,像電話號碼。給我打電話,無論中國任何地方我都去看您,也許隻有在中國,您的疑問才有最好的答案。為什麼?不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