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和尚手裏拿著幾塊發黑的水果糖,站在通往後院的那個過道裏,一動不動像尊泥菩薩。小孩們走過來,他的胳膊忽然伸長,手指攤開,浸了汗漬的水果糖亮晶晶的,有幾顆糖紙已經磨破,露出黃色透明的糖。我們這些孩子往往驚恐地往旁邊一躲,縮著身子從他身邊穿過。大人們囑咐過,不能吃肉和尚的東西,我們也不想吃肉和尚的東西。肉和尚身上總有一種香火和蠟燭味道,那是死了人在靈前才能聞到的味道。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去過任何一座真正的寺廟,我們不知道廟裏有人點著蠟燭,上香。
肉和尚一見我們溜走,總是眉頭一皺,胡子豎起來,生氣地大聲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什麼意思我們不知道,隻是覺得他很凶。他還常常裝作要追我們的樣子,重重跺著腳喊叫,我們拚命跑。
肉和尚很瘦,胳膊和腿都皺巴巴的像一根榆樹枝條,臉朝裏凹著,眉骨突出,下巴挺尖,留著短發的頭頂上依稀能看見幾個香疤,好像確實作過和尚。但世界上究竟有沒有“肉”這個姓,我們爭吵過,似乎從來沒有聽過“肉”這個姓。
從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人們就都叫他肉和尚。他住在我們後院,有個老婆,老婆總是在床上躺著,據說得了軟骨病。我見過他老婆一次,那是我家的小貓“無賴”跑進了他家屋子,我瞧見肉和尚不在,偷偷溜進去捉貓。他家一條長供桌上點著三炷香,麵前放著一碗清水,飄散的香味中夾雜著一種東西腐爛後的惡臭。我忽然看見了躺在床上的人,嚇一跳。她縮著身子臉朝外躺在床上,臉上所有有肉的地方都陷了下去,眼睛灰蒙蒙的,像一隻骷髏。後來我看《射雕英雄傳》,她就是梅超風那個樣子。當時我嚇得貓也不管了,從她家往出跑的時候,門檻絆了我一下,差點摔倒。從她家出來,我發現自己身上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聞著它我就覺得惡心,我跑到村子東邊那條小河裏泡了半天,一隻螞蝗咬了我的大腿,我跳上岸用勁拍下它去的時候,那股味道還在。
那幾天,這種怪味道一直跟著我,尤其吃飯的時候,這種味道更加濃鬱,直衝我的鼻子,我什麼也不想吃,一吃就想吐。爸爸說小崽子有飯還不吃,是缺餓。我連續餓了幾頓之後,他和媽媽都慌了,領我去了村裏那個赤腳醫生家,聞到她家裏棉球和來蘇水的味道,我稍微精神了一些。赤腳醫生摸了摸我的頭和肚子,號了號我的脈,說我肚子裏有蟲子,給我拿了一種寶塔形狀的黃色的藥,吃起來甜甜的像糖,有一種藥的味道。吃了很多寶塔藥,一條蟲子也沒有拉下來。我每天一有機會就往河邊跑,泡在清清亮亮的河水裏,那種味道聞不見了,我聽到肚子咕咕在叫。我盼望自己變成一條魚,可以隨便吃水裏的草啦、小魚啦、螺螄啦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在下大雨的一個星期天,我偷偷溜出屋子,迎著大雨一直走,雨水落在我身上,我感覺河流豎了起來在我身上流。我走了好久,看見遠處的天邊出現了一道彩虹。我相信我一直走到彩虹那兒,身上的怪味就被雨水衝沒了。我沒有走到彩虹那兒暈倒了,被放羊的人發現送回家後,開始發燒說胡話。赤腳醫生給我開了許多退燒藥,許多藥吃下去之後燒沒有退,人們說我中邪了,跟上村裏剛死不久的吊死鬼了。人們說小孩發燒很可怕,村裏那個啞巴就是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的,鄰村還有一個小孩因為發燒燒成傻子了。爸爸媽媽著了急,請來肉和尚給我除邪。
肉和尚穿著杏黃色的袈裟,腳上穿著唱戲的人穿的那種布鞋,打著綁腿,來到我家。我聞到肉和尚身上那種味道,醒了過來。家裏大白天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正麵的櫃子上上著幾柱香,聞著蠟燭和香的味道,我的心漸漸靜下來,燒也退下來。肉和尚走的時候,悄悄給我枕頭下塞了幾顆糖。爸爸給他錢,他不要,念了聲阿彌陀佛,抖著袈裟走了。
肉和尚走後,我要求吹滅蠟燭。香燒完之後,我覺得自己身上那種奇怪的味道沒有了,我的病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