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零二分,火車到站。半個天灰著,站外落著小雨,星星點點,打傘有點隆重了,不打傘雨掉進脖子裏又有點涼,要不是樹葉子都綠得嬌嫩,彭澤感覺就是在秋天。現在是四月底,因為之前沒完沒了的倒春寒,樹葉子都憋壞了,綠得毫無節製。從昨天下午坐上火車,從北到南這一條線看過來,彭澤認為這是一個罕見的大躍進,春天在做三級跳。空氣很好,彭澤拖著行李箱站在廣場上,掏出一根煙又塞回去,做了個深呼吸,他能想像無數清涼的負氧離子歡快地在他的肺裏上躥下跳。這是我老家,他想,還是點上了煙。站在故鄉的大地上把中南海的煙霧吐出來,怎麼看都像個意味深長的儀式。
城市隻醒來五分之一。雖然車站廣場上亂成一團,這些早起的人,開著出租車、騎著三輪車和電動自行車、推著賣早點的簡易餐車,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彙集到這裏,還有大小賓館的老板和服務員,叫賣,拉客,如果你要特殊服務可以私下裏談,但是因為天不好和客人太少,他們普遍心情煩躁,無端地就要跺腳,踩得廣場上低窪地方汪著的水一處處濺起來。彭澤挑了一輛藍色的出租車。司機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正伏在車窗上打瞌睡,墊著腦袋的右胳膊伸到窗外,五指自然下垂,雨滴從手麵滾到指頭上,半天掉下來一串。當年彭澤從這裏去北京,等車的時候睡著了,也是這姿勢,胳膊墊在膝蓋上,醒來時膝蓋、胳膊和半張臉都麻了。
去黃海大酒店。小夥子的車開得很野,跑起來像換了個人,兩眼直放光。他說,當司機是他的這輩子唯一的理想。城市隻醒來五分之一,馬路上隻有三兩個早起的老人和一輛車。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剛剛站到馬路邊。出租車沒打表,車程在起步價內。小夥子在所有紅燈前都沒停車。
“警察還在做夢。”他說,“回家還是出差?”
彭澤說:“出差。”
“來過我們這裏嗎?”
“這是第三次。”
“那要好好看看。我們有山有海,要是沒有痛風,你可以吃海鮮喝啤酒。你看,馬路都這麼寬,從來不堵車。”
彭澤說:“嗯,空氣真好。”
這是他第二次由衷地覺得空氣好。空蕩蕩的馬路看著真是舒心,有多少幹淨的空氣啊,都是從山上和海上來的。黃海大酒店的女服務員睡在四張椅子上,站起來時頭發蓬亂,打了一個微小的哈欠,她說噢,預定的,姓彭,初教授拿走了一張門卡。彭澤坐電梯上五樓,打開房門時聞到一股陳舊的地毯味。電卡槽裏插著卡,他順手開了廊燈,床上噌地坐起一個人,說:
“誰?”
嚇他一跳。他看見老初光溜溜的肥白的上半身從被子裏袒露出來,老初的背頭完全沒了章法,大胡子也亂糟糟的。彭澤趕緊退到衛生間門口,說:“不好意思,我先回避。”
“回個屁避,”老初說,“沒第三個人。”
彭澤伸頭看看他的床,不像藏有另外一個身體的樣子;另外一張床沒動過。他才放心地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老初睜著半隻眼在床頭櫃上找眼鏡。他的眼袋很大,一個大黑圈,像無框的樹脂眼鏡後麵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鏡。
“老初,你這張臉縱欲過度。”
“縱個鳥欲!”老初拍拍兩個腮幫子,皮肉鬆垮垮地掛在顴骨上。“我都為中國的教育事業操碎了心。昨晚備課,備到他媽的淩晨兩點,又失了一個多小時的眠。操,才睡了兩個小時。吃早飯去!”
說話這麼生猛,說明老初的精神頭還不錯。他向來以精力旺盛著稱。彭澤在火車上從來都睡不好,但此刻睡意全無,除了填飽肚子好像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一進酒店和賓館就這樣,除了睡覺他不知道該幹什麼好。雨停了,隔酒店兩條路是小吃街。街兩邊政府統一搭建的早點帳篷都開張了,老板多過客人,忙著提前備下烙餅、燒餅、油條、豆漿、煎餅、水煎包子、豆腐卷、雞蛋餅、稀飯和豆腐腦。這些早點彭澤在北京大部分都吃過,但看著還是眼熱心動,肚子亂叫,口水風發泉湧。這可是老家的味道,鍋裏飄出來的油煙都跟北京不一樣。
老初做主,每人兩碗豆腐腦,五個豆腐卷。“男人哪,就是好這口豆腐,”他跟彭澤說,“你們老家這豆腐卷簡直一絕,一天不吃我心裏就難受。”
“小心點兒,豆製品助長雌性荷爾蒙。”
“愛長長去,這麼好的東西,吃了再說。”
“前列腺倒是用得上,你還真得多吃點兒。”那煎得金黃的豆腐卷香味撲鼻,他覺得老初的前列腺作為世界上最忙的前列腺之一,應該善待一下。在火車他亂翻報紙,“生活百科”欄目裏介紹,豆製品對前列腺是個好東西。
“有這事?那是吃對了。彭澤你別笑,男人的前列腺要一點毛病沒有,那跟錢包癟了一樣,是恥辱。你都沒地方用,怎麼會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