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好吧,恥辱。彭澤心下嘀咕,他和老婆都忙,一周難得用上一回;他的錢包大部分時間也都是癟的。好吧,雙重恥辱。他一直過著雙重恥辱的生活。這個老初,什麼話都敢說,有種大大咧咧的真誠。這是他的可愛處,也是彭澤多年來當他作兄長和朋友的原因。說到前列腺,老初的思維就開始副教授式的發散,論證了一番男人到底應該怎樣過好這一生。要點基本圍繞在男女關係上,彭澤聽得迷糊,可能是因為吃得過飽,大腦供血不足,困勁兒也直往腦門上翻。他覺得老初的邏輯有點兒亂,結論四處漏風,倒是記住了老初講的一件事。昨晚老初是從十二點半才開始備課,之前和一幫朋友在酒店旁邊的“巨輪海鮮館”吃飯。飯桌上一群紅男綠女,在這座城市裏都算是有點兒頭臉的,因為身份地位基本持平,不必端著拿著,很快就葷腥不忌。某公司副總,二十九歲的新婚之婦,提及她五十二歲的新婚老公,一臉嬌媚的新嫁娘表情。她說人都以為她謝了頂的老公不行了,其實不然,二兩酒之後上了床,她那叫個舒服啊,“好受!”必須把感歎號放在引號裏麵才能表達她的幸福和驚喜。該女副總普通話裏夾著濃重的方言,“受”完全是個“秀”音。老初捏著嗓子學,“你們的方言哈,好——秀!”

彭澤的臉唰的就紅了,好像那女副總跟他沾親帶故。他無法接受一個故鄉的年輕女人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隱私擺到飯桌上。他能想像飯桌上堆滿了各種海鮮的身體,飽滿,平滑,欲望蓬勃,簡直就是一出豐盛的性寓言,然後一個年輕女人把屬於全城人的方言帶進了自己的性生活。好秀。如果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說出她樸素的快感會如何?也許感覺會完全不同。但現在,她和他對故鄉的認識與想像格格不入。

“別拿老眼光看咱們小城市,”老初又要了兩個豆腐卷。“北京的中產階級是中產階級,咱們的中產階級也是中產階級。彭澤我跟你說,這地方除了中南海和天安門,什麼都不缺。”

彭澤不置可否。海邊的城市從來都不會落後,這他知道,但他不希望類似“好受”這樣的東西也跟最先進的地方接軌。他也知道這是偏見,即使到了索馬裏,照樣有人在飯桌上談性;談最個人化的快感和高潮,照樣是最年輕的女孩子在說。能在飯桌上談,那是坦蕩、從容、自然和百無禁忌,是有平常心,是高境界。他努力在情感上也說服自己。

“我們也在與時俱進。”老初嘎嘎嘎笑起來,“讓中央領導受驚了?”

彭澤說:“老板,再來兩個豆腐卷!”

老初說:“不就那點兒破事嘛。有空講幾個好段子給你聽。”

話到了老初嘴裏彭澤聽著就順耳,老初聲色犬馬慣了,表述此類事情從來都是大手筆,風清雲淡,讓彭澤覺得再不堪啟齒的也是人之常情,頂多是個人之常性。

回到酒店,老初讓彭澤先洗個澡補一覺,他得去學校,偏趕上今天課多。中午他的研究生會過來,這幾天老初抽不開身的時候,研究生就是全陪。彭澤是想趁這個機會,把故鄉的城市好好看看,這的確是他第三次來市區。開始老初都不信,自己的地方怎麼會隻來過兩次?

就是兩次。第一次是彭澤七歲時,念小學二年級,因為牙疼半個臉腫得透亮,什麼藥都吃了還是治不好,剛出鍋的饅頭都咬不動,父親帶他來市裏的一家軍醫院。全副武裝的軍隊醫生在他的上顎上割下一小塊多餘的肉,好像吃了藥,但彭澤記得的隻是那塊肉,割掉了牙就不疼了。那是他人生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做了一個小手術;第一次見軍醫和軍醫院;第一次聽見有人和他說普通話,軍醫是四川人,從此他對所有四川人都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第一次坐火車,火車的動靜如此之小,父親讓他看窗外他才知道火車已經跑了很久,沿線的樹木和低矮的房屋在火車拐彎處傾斜著後退;第一次看見故鄉的海,能想起來的就是無邊無際和藍,一艘輪船像紙片一樣在海上漂,看上去很小,他知道它必定很大。可能還有很多,但他長一路丟一路,不再記得了。第二次來市區,是坐火車去北京,隻有從始發站才能買到一張臥鋪票,那一次直奔火車站,那時候火車站沒現在漂亮,他坐在行李上,像開出租車的小夥子那樣枕著胳膊瞌睡,直到膝蓋、胳膊和半邊臉全麻了。

老初不相信有他的理由。彭澤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國內的,國外的,有時候一個月在家待不了一禮拜,但恰恰就是沒再來過自己的城市。老初來這裏也四年多,每次的電話、短信、郵件裏都忘不了邀他過來玩,回老家時就多走兩步的事。答應得好好的,總不湊巧,要麼臨時有事,要不他回來了老初又出去了。老初抱怨,你他媽的跟老子犯衝啊。這回終於逮到機會,他去河南出差,順道回了趟老家。老初說,你就是我們中文係請的客人,泡妞的錢我也給你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