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得詭異,發出的是吞咽的聲音。彭澤醒過來,意識到剛才在做夢,他夢見老家的土地幹得裂了半尺長的口子,從他家門口開始,像蜘蛛網一般迅速向四周輻射,大地的線條粗大縱橫,整個就是一個神經錯亂的棋盤。細密的塵煙風一樣從地麵上升騰起來。所有人擠在一起,垂手而立,肩膀高低不齊,褲腿長短有別,伸長幹枯的細脖子仰望蒼天,盼望黃河之水天上來。天很好,萬裏無雲,像西藏的天空一樣令人心碎地藍。要不是那藍色本身也能解渴,讓鄉親們舌口生津,那此刻所有人的細脖子早就跟黃瓜頭似的耷拉下來了。半尺長的幹裂口子把莊稼和野草從根上撕成兩半,隻有足夠長足夠高才能在尖尖處勉強連接在一起。如果那些人倒下去,瘦身板側一側正好可以掉進大地張開的嘴裏。很熱,知了喊啞了嗓子,天上好像有十三個太陽。然後突然就像神話故事開始了,天從東邊迅速黑下來,那是大海的方向。黃海的水變成一條世界上最寬闊的舌頭翻卷著撲過來,半個天被撕開了,十三個太陽全擋住,黃海之水天上來,灌進老家張口結舌的旱地裏。巨大的氣泡此起彼伏,吞咽聲連綿不絕,不是咕咚咕咚聲,而是撕扯的、痛快淋漓的尖叫聲,仿佛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刀子和岩漿。吞咽聲持續不斷,但在他醒來的一瞬間,已經看見夢境裏老家的大地上一片汪洋,洪水像陰影一樣飛速地沿著鄰居們的身體向上爬。有人在摁門鈴。
老初派來的研究生是個女孩,研三,叫朱砂。這個名字有種斬釘截鐵的殘酷勁兒,但朱砂本人應當是嫻淑柔和,笑起來會向右歪一歪頭,有點兒羞澀。她說彭老師好,初老師讓我帶您去“彙賢居”用午餐。
“叫我彭澤就行了,”他不習慣別人稱他老師,因為不能教給別人任何東西。在報社,跟著他實習的大學生也不叫老師,叫彭哥,或者老彭。“或者彭哥,老彭。”
“彭——還是叫彭老師吧,”朱砂站在走道裏,雙腳並攏,斜挎一個小背包,微笑時已經提前又歪下了頭。“您還要給我們講座呢。”
“講什麼座?這個老初沒說啊。”
“初老師說,您是大才子,一定得跟我們傳授一下秘訣。”
這個老初,當了副教授也改不了忽悠的毛病。講就講吧,吃人的嘴短,誰讓吃喝拉撒的費用人家出呢。這樣老初報銷起來麵子上也好看,請人家來的確是幹了事的。
“這幾天就由我陪著彭老師,”朱砂等彭澤進了電梯她再進,遞給他一張紙片,“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方便,還想向彭老師請教很多事情呢。”
“請教我?有事隻管說。”電梯關上時有點吱吱嘎嘎的響動,像夢裏的吞咽聲。現在上午十一點半,他沉沉地睡了三個小時,做了一個山海經式的怪誕的夢。奇了怪了,怎麼會夢見老家如此水深火熱呢。幹旱從他家門前開始,但他在夢裏並沒看見父母和祖父母。他記得他還在垂手而立的人群裏費力地尋找過,好像並沒有看見,所有人都長著一張舊照片裏的臉。彭澤不迷信,不拜菩薩不燒香,但這種膩歪兮兮的夢還是讓他心裏發毛,要是帶電腦來就好了,可以上網搜搜周公解夢。他忍住沒往家裏打電話。
這麼多年彭澤養成了好習慣,對家裏從來報喜不報憂,隻說寬心話。我很好;我們很好;不冷;不熱;三餐正常;震感輕微,沒有造成任何破壞;北京一切都好;勿念。每次回家,他也很少提前電話通知。祖父心重,老人家提前兩天就睡不好覺,盼著他回來。祖父年近九十,頭腦清明,一天有大半時間掛念遠在北京的唯一的孫子。彭澤從小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計劃中他到家的那天,祖父一大早就拎個馬紮坐到院門口,明知道他傍晚才能到,也坐著,過半小時到巷子頭看一遍。誰勸都沒用。一年四季,陰晴雨雪,都這樣。有一年大雪,到了縣城找不到車,他在同學家住了一晚;那時候家裏還沒裝電話,讓雜貨店老板轉告又嫌麻煩,沒及時告訴家裏;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家,整個村莊白茫茫一片,他從中心路上就看見幾行緊靠在一起的腳印一直通到他家的巷口,到巷口,發現腳印更加繁雜,腳印套在腳印裏,來來回回一趟接著一趟。同一雙腳在走。進了巷子,他看見祖父背著手正向這邊來,火車頭棉帽子的一隻耳朵耷拉著,像一隻早起的鳥在祖父頭上飛。父親說,祖父昨晚一個人走到半夜,攔不住,他抱著手電站在巷口把所有的方向都照遍了,天上也照,以為你會從天上掉下來呢。聽得他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腳麵上的雪噝噝地融化。